渴望生命不受压制的状态

有一年在日本办影展，有人问他，作为一名生活在城市的汉族艺术家，为什么偏偏爱拍藏族牧民？

他曾用“好古”做笔名写文章投稿。村里没中学，念完小学五年级，他继续念六年级和七年级（俗称“戴帽初中”），毕业时全班只有四人考上县城高中。后来进财贸校学会计，却不爱财会爱文学写作，18岁前已在当地报刊发表许多文字作品。

我终于被他这招激活起来，开玩笑说，不信！你这是在羞辱我。他说附加有个条件，残局得由他先布好。

有观众看过电影《寻羌》后说，该电影弥合了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的界限。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故事，真实的情感，而故事结构和视觉效果又如同剧情片一样情节连贯、影像考究。尤其是影片里人与祖先、人与神灵、人与牛马难舍难分的场景，让人感动落泪。

于是看他摆局。他摘下眼镜，埋头搜寻记忆，反复摆弄棋子，几番仍不成局。才进行一半，我已幡然醒悟，原来他是要用我所有的过河兵，封死我的全部干将。把戏被揭穿，仍未布局好。家人几次催他回去吃饭，他却纹丝不动，一股牛筋拧到底，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棋子。直到日落黄昏，居然成局。他终于把头抬起来，撮嘴眯眼地憨笑起来，我们又看到了当年松潘乡下那个骑在牛背上的顽皮少年。

他告诉对方说：“人的一生中什么方面受的压抑越多，想宣泄和表达的渴望就越强。”

高屯子爱讲故事。他的故事总是讲得有板有眼，不急不缓，也不知哪个是从书上得来的，哪个是他自己临时杜撰出来的，常常把人听得捧腹大笑。

不过，一旦他认真严肃起来，有时让人难以招架。

高屯子平日为人处事不高调，不张扬，不拿名家架子，不褒贬人物，同时也不参加任何专业协会组织。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坚守自己在创作上的独立性和自由性。

“本欲度众生，反被众生度。”在高山羌寨，高屯子发现那里原来是一处中华民族古老人种和古老文化的基因库，那里的许多古风雅俗，仍靠着一群高山上的古羌后裔保存和延续。他们敬天爱人的风俗，对享受着生活极大便捷，物质极大富有，却找不到内心归宿和精神依靠的现代人群，一定会有所触动，有所启示。

高屯子在草原上驾驶自己那辆橘黄的悍马越野车，像一头飞奔的非洲野豹。每次回到松潘老家，乡亲们总会围拢来恳请他传授一点自己的成功经验。面对这类问题，他每每感到有些尴尬，话憋在嘴里半天说不出口，怕人听了不相信：

第一次读高屯子的文学作品，我便被书中生动的场景、鲜活的人物和奇异的故事，以及优美朴实的语言所吸引。原来他不仅照片拍得好，写起文章来也是一名高手。

他却自省到，虽然生意做起来了，但从此书却读少了。他刚从体制内跳出来，摆脱了权势的驱使，不想又身陷商场，终日忙碌应酬，成了金钱的奴役。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于是，他果断放下手中所有的生意，重新回头坐下来认真读南怀瑾先生和净空法师的书，以后又自费去北京电影学院深造。

去年初夏，我们去峨眉山参加七天食养营活动，朝夕相处间听他讲了好多有关佛家和道家的故事。

他说自己从小受祖先崇拜英雄好汉的影响，听惯了那些放浪不羁的故事，但自出生以后，总感到生活中父辈受到压制，自己受到压制。所以他在表达的时候，特别渴望生命不受压制的状态。他终于在藏人身上看到了这种生命状态。他渴望能在自由独立的状态下，以图片去记叙故乡那些平庸无奈的现实，以及苍凉悲壮的历史。

高屯子命大福大。有一年，他同助手开越野车进入唐古拉山无人区拍摄，不料掉进冰河里不能拔起。他使劲将车窗打开，蹚着车内齐腰深的冰水，艰难地爬了出来。天黑了，狼来了。他挥动手中的军用铁铲驱赶恶狼，在零下20到30度的林海雪原中，茫然地在寒冷、恐惧、迷失和幻觉中经历了18个小时，一直寻到澜沧江源头，才被人救获，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回到乡土，回到来处！”高屯子为此向人们发出深深的感叹。“也许，越是现代的病痛，越需要最古老的方法来对治；越是最现代的焦虑，越需要最乡土的温情来抚慰；越是现代的危机，越需要最原初的智慧来化解。”

5·12汶川大地震后，高屯子夫妻俩联合香港李连杰的“壹基金”，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发起了“羌绣就业帮扶计划”，让上万名灾区妇女得以灵活居家就业。

（完，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学者王明珂读了该书后评论说：“高屯子的作品在充满对比、矛盾的呈现与表达中，传达出对现代的反讽与对传统的反思。”

“以前在我们的生活中，人家总是告诉你，这话说不得，那话说不得，说了这个要把你关起来，说了那个要斗争你。但牧区是一家一户，他们面对的是广阔的天空和草原，他们那种形象和气质让我动心。这才是我真正向往的生命状态。”

作者提供照片

高屯子也有狡黠和可爱的时候。他见我家有象棋，便要跟我战一局。平日我曾见过他摆残局，知道他的厉害，我这棋艺怎敢与他较量！他并不在意我的反应，两眼看着我，心怀叵测地说，他会除去自己的全部车马炮兵，仅留相士护老帅，即使这样我也赢不了。你信不信？

“做老实人。就这么简单。现在的人机心太重了。”

本地作家

他从20岁起即已开始构思几部故乡的作品，有意讲述他们一家三代的故事，通过其中生命品质的变化，反映社会和时代的变迁。他透露说，这些故事都带有很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也计划通过摄影、文学和电影三位一体的形式来加以呈现。

跟阿来一样，高屯子年轻时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他从小古文基础好，很早就随哥哥姐姐一道背诵古诗文，凡入选课本的古诗文，他几乎全能记诵。哥哥姐姐记不得的地方，他还拿小竹棍站在身后协助老师监督提示。父亲的一本世界地图册被他背到滚瓜烂熟，说到什么地方都知道。他在村里念小学，逢年过节到处为人写春联，人家拿他开玩笑说，简直就是一个“小郑板桥”。

命大福大

诚然，拍照片，开公司，确实也曾让高屯子挣到好多钱。直到现在，成都有名的八家设计公司都是当年他手下设计师开办的。好多人说，高屯子公司成了他们的黄埔军校。

他给你讲历史讲传统文化，多数时候会叫你把手上的笔记本递给他，或随便找来一张白纸，先画两道弯弯曲曲的线，一条黄河，一条长江，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圆圈，一圈套一圈。这是中原，北方是狄，西面是羌，南边是蛮，东邻是夷。他讲阴阳，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讲地气升降沉浮，讲五行讲八卦……《山海经》这样写，《史记》这么说，《老子》《庄子》《论语》怎样讲。不管你能否跟上他的思路继续听下去，他只管自顾自不停地在纸上写了又画，画了又说。有时说到关节处，他会忽然提高嗓门说：“注意啊！以下是《列子》原文：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

听高屯子讲故事

他能绘声绘色用藏语唤牛，用甘南话赶马，用松潘方言同猪说话。

在纯阳殿，他从吕洞宾的“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讲到吕洞宾参拜黄龙祖师后皈依佛门的故事。在中峰寺，我们一起参拜释迦牟尼佛、地藏菩萨、观音菩萨和文殊菩萨，逐一听他讲解四大金刚手中的法器和作用。在伏虎寺罗汉堂，他一边讲贯休和尚的故事，一边即兴背诵一首首贯休禅诗。这段期间，他也为我讲了好多有关他的老师南怀瑾先生当年来峨眉山修行的往事。

更为惊险的一次是，5·12汶川大地震，他在成都凤凰山机场，被临时安排搭乘羌族飞行员邱光华驾驶的直升机飞赴映秀拍摄采访。不想起飞前突然改变计划，要他陪几位电影明星上另一架直升机参加救援。谁也不曾料到，当晚高屯子随机飞回凤凰山机场后愕然惊悉，邱光华驾驶的直升机已坠毁山中，机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