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马的曾昭伦耗时13年,完成1300多页家族史《亲情——九江曾家记事》。

曾昭伦也清楚记得当年自家住宅内的具体布局,父母卧室里的床、衣柜、梳妆台、婴儿柜摆放的位置,前厅的长沙发小沙发、茶几、落地收音机,后厅的扶手藤椅、木椅、饭桌、神台、冰箱,厨房的灶头、水缸、纱柜,以及骑楼阳台位置和兄弟姊妹与阿嬷的睡房等,都一一娓娓道来。

13年写家族史

东马的曾昭伦常常自谦说,他的华文水准只有“小四程度”。早先听了他这话,不懂该信还是不信。我只知道他上面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整整齐齐”一大家人,因而除了早年送他去伦敦学了半年园艺学,父母确实没有能力为他提供更多的教育机会。直到最近我一口气读完他刚刚出版的上中下三大本《亲情——九江曾家记事》,才懂得他的厉害。

为了编写家族史,曾昭伦遍访各地亲友,收集家族成员旧照、家谱、日记、信函,甚至不惜花钱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寻找失散多年的远亲旧故。他也花好几个月时间,在沙巴档案局查找历史文献和报纸,甚至到纽约The Martin & Osa Johnson博物馆取得战前山打根的珍贵照片。马来亚大学历史系黄子坚教授说,这部书“已不再只是家族史;事实上,这也是山打根的历史。”

妈妈在机舱辞世

不过,书中写得最深情动人的,是记叙作者母亲后来患病,以及在机舱上驾鹤西归的感人一幕。

“一会儿后,妈妈指着氧气罩缓缓摇头,拒绝继续吸氧。当时妈妈的身体已经冷冰冰,眼睛半关闭着,眼珠动也不动,嘴巴半开着,嘴角有少量泡沫,左脚也已放下。突然间,她缓缓伸出用毛巾盖着的手,我见状连忙握紧她消瘦冰冷的手,不停地低声向妈妈承诺,必定带她返回山打根家门。她的双眼无焦点地望着前方,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我用手按压她的手腕,探出她的脉搏已停止。当时是下午1点30分,飞机尚在南中国海上空飞行。我的妈妈终于脱离苦海,在机舱里安详地与世长辞,终年62岁。我凝视着坐在身旁的妈妈遗体,第一次有了痛彻心扉却欲哭无泪的感觉……”

曾昭伦(左)同本文作者在新加坡互赠各自的新书。(陈剑摄)

登报寻家族成员

写到作者带母亲从新加坡乘飞机“回家”这一段,更是让人读之动容。飞机起飞不久,妈妈问飞机起飞没有,随后迟缓地用手指指自己,表示难受。空服小姐立刻通过广播询征帮助,不巧当时机舱内没有医生乘客。空服小姐只好送来氧气瓶面罩,先让曾昭伦试试,再由他给母亲戴上。

曾昭伦自己就是出版家。他在新加坡有很多老朋友,过去的外交家、律师,现在的园艺学家、医学专家、动物学家等,这些人大多又是他的作者。我正是通过他才知道,原来我们新加坡的资深外交官许国丰先生出版过《婆罗洲蜘蛛大全》,国大直肠外科专家萧俊教授也出版有《婆罗洲竹节虫分类指南》,并在世界上享有权威地位。

书中详尽记叙母亲在新加坡住院诊治的具体情形。手术结果证明,母亲患了末期子宫癌,且癌细胞已扩散至体内其他部位,身体变得极度虚弱,腹部明显胀大,脸颊深陷,面孔蜡黄,眼睛半合,掉了许多头发……

曾家与新加坡也有一段很深的渊源。曾昭伦的舅舅战前从山打根来新加坡讨生活,后来外婆也历经千辛万苦从婆罗洲找来,一家人住当时的芽笼40巷一间木屋里。外婆当年曾对前去探望她的作者母亲说:“以前只知山打根苦,没想到来了新加坡,这里的苦比山打根还要多几倍!”

1981年农历新年期间,曾昭伦母亲被查出罹患癌症,由他陪同来新加坡伊丽莎白医院诊治。“当时曾家上下都到机场送别,我伴着妈妈瘦小的身躯,缓缓朝机舱头走去。妈妈走到一半停下,刻意回头再望向家人一眼,然后才继续走向飞机。那是亲情流露,念念不舍,永别的一眼。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当时的眼神是悲伤且复杂的。这是妈妈最后一次离开山打根……”

曾昭伦的父亲一生充满生命活力,是一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他是当年“北婆罗洲山打根摄影学会”和“山打根胡姬协会”创建人,拍照片,育花圃,养乳鸽,踩醒狮,做什么像什么。他也是当地著名的南海公会负责人,后来热衷研制各种模型飞机,成为英国模型飞机工程师协会第一个婆罗洲海外会员。有一年儿孙们为他庆生,别开生面制作一架模型机挂着贺带直接降落他面前,把老人家开心到“见牙不见眼”。

父亲创办华文报

曾昭伦的阿嬷(祖母)不足16岁时,在家乡广东九江乡嫁给阿爷做三姨太,19岁开始守寡。1925年,她带着九岁的独子(曾昭伦父亲)漂洋过海来南洋,投靠在山打根关家11宅姑母家,历经磨难,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艰苦岁月,繁衍发展成今天一个90多人的大家族。其中的故事,有欢喜,有眼泪,有悲叹,让人感慕缠怀。

拜月亮的习俗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年妈妈说:“火箭都上咗月球啰,重拜咩月光哦!”

我过去爱在沙巴哥打京那峇鲁他的“婆罗洲书店”买书看,因而熟悉一些有关他的传奇故事。这次仔细阅读他的新书,一捧起来就放不下,我被书中一帧帧珍贵的历史照片,一则则娓娓动听的故事深深吸引。原来,围绕曾昭伦一家五代人在山打根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百年家族史,竟然那样丰富和精彩。

在这部宏大的家族史中,也蕴含了作者儿时好多温馨的记忆和诗意的童年。

这次在新加坡,曾昭伦为我讲述另一件离奇的事。

曾家人现在终于明白,阿嬷当年一直把阿爷的衣服珍藏身边,仿佛阿爷时时都活在她的身边。也许这就是阿嬷对失去夫君之痛唯一可以得到的慰藉吧。而现在,箱笼已经成为曾家的传家之宝。

阿爷阿嬷的“情侣套装”

这次见到曾昭伦,原本灰白的头发已然完全白透,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说起话来依然那样滔滔不绝,镜片后面的眼光炯炯有神。

山打根近现代史写照

让我惊叹的是,他居然有普鲁斯特一样的记忆,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写作天才。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紫姜……

他赶紧让大哥把箱笼找出来。箱子原本用一块帆布包裹,并用粗绳绑好。由于年日已久,待到重见天日时,帆布和绳子已被白蚁咬碎。幸运的是,里面两个捆着的白布包并未受损,它们分别装的是阿爷和阿嬷上世纪20年代穿过的长衫棉衲。这些衣物都是无骨缝合,缝纫技术相当高超,从其款式和颜色看,应是当年阿爷阿嬷的“情侣套装”。除这两包衣物外,箱子底部放了一串含有硫黄粉的鞭炮,以及大量防潮驱虫的胡椒粒,故而这些衣服历经90年后,依然保存完好。

五六十年前山打根的那些人那些事,事无巨细,凡经曾昭伦那支生花妙笔轻轻一点,于是一个个又被重新赋予生命活力,精灵一般从书页中跳跃出来。

这也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出国,带着自己的新书,先去泰国、香港拜见曾家亲友,再来新加坡看望近百岁的妗母(舅妈)全家和这里的老朋友,随后还要飞去台湾拜会那边的朋友们。

阿嬷在1931年从九江带回山打根的箱子,里面珍藏阿嬷和阿爷的长袍,90年后才得以曝光,成为曾家传家宝。

在曾昭伦眼里,父亲一生勤奋好学,心灵手巧,多才多艺,具有精明的商业头脑。他靠一把刻刀雕刻印制日历起家,自创印务公司,后来发展成山打根最大的印务公司,并第一个承接街头大型霓虹灯广告。他也自学无线电技术,开办电器修理公司。1956年,只读过私塾和一年中学的他创办当地华文报《婆罗洲时报》(后来一度出版英文版),亲自担任主编和总经理。

正在他静悄悄关在家里编写这部书的时候,一天忽然想起阿嬷过去曾留一个旧箱子,是她在1931年自广东九江乡下回返山打根途中在香港买的,一直放在老人家的床下面,前后搬过五次家,都不肯丢弃。阿嬷去世后,箱子原封不动放进大哥家储藏室,从来没人想过打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譬如书中记叙,每逢中秋之夜,阿嬷都要专门拜月亮。那时,一家人把四方台桌搬出来,面朝月亮方向,摆上香蕉、金山橙、芋头、花生、菱角和月饼等祭品。阿嬷把点了蜡烛的灯笼挂在台桌边做装饰。正式行拜月礼前,阿嬷还要观望天上,看看有没有云层遮住月亮,只有等到又大又圆的月亮完全露面之后,才开始烧元宝祭拜。这时,孩子们在一旁手牵手围成一圈,一起唱起童谣:

他还记得孩童时白沙湾住家的街道,街道上见到的各式各样的人,红白相间的巴士,街道两旁的商铺、作坊、书店、咖啡店、茶室、中药铺、杂货店,以至于那些台球室、海产店、家私厂、快艇修理店,和一家家的理发店、修车厂、面包店等,他都一一画出来,清清楚楚告诉你当时的店家姓什么,他们都有哪些有趣的故事,以后各自的命运又是如何。

这部曾氏家族五代人的生命书写,记录百年来华人在山打根落地生根的历史进程,马来亚大学历史系黄子坚教授说,这部书“已不再只是家族史;事实上,这也是山打根的历史”。

这部珍贵厚重的曾家记事,是曾氏家族五代人一脉相传的生命书写,同时真实记录了百年来华人在山打根落地生根的历史进程,因而成为山打根近现代社会历史的生动写照。

曾昭伦在东马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出版家。他出生于山打根,完全靠自学成才。年轻时卖过花,卖过恤衫,做过中学美术代课老师。一次因缘巧合,他得到作者同意,在哥打京那峇鲁翻印美国动物学家英格(Robert Inger)的《婆罗洲青蛙大全》,从此跻身出版业,先后成立婆罗洲自然史出版社(Natural History Publications)和Opus Publications出版社,后者主要出版以婆罗洲为主题的历史人文图书。他靠一己之力,先后出版过200多部有关婆罗洲的专题书籍,印刷精美,图文并茂。

这是近年来我所读到的最感人、最有温情和最难忘的文字。

年前曾昭伦来新加坡,专门带来新书相赠。我粗粗翻开看了看,好家伙,连图带文1300多页,铜版纸印刷,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重六公斤。他说,过去三年趁疫情管控,足不出户潜心编纂,终于完成这部耗时13年的家族史,一生无憾了。

曾昭伦回忆,父亲年轻时就开始玩各式英制福特轿车,大多是二手车,好几次带家人外出时,忽然刹车器失灵,险些酿成大祸。他幽默地说:“曾家历年来的老爷车经历过多次险象环生,由始至终没有搞出人命来,可说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