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走过这条街,日子充满阳光。楼层逐日建起来,与来自吉兰丹渔村的友族工友一前一后扛起长长铁条,上楼的脚步,越爬越高,楼越高脚越沉重,楼越高云彩越近,脚底下一切——远处海港巨轮,白浪,旗杆,近处铁道汽笛呜鸣,火车缓缓入闸,岌巴路车辆川流,房屋,行人……越见渺小了。
踩在高高的铁柱上绑铁,远眺海港外蓝色大洋上船影点点,禁不住唱起歌儿,一首一首地,风和日丽,高空流下欢喜汗水,一股暖意遍体 。
妈妈不喜欢我日晒流汗,女儿白白净净的脸庞晒成印度西施。我有收入帮补家用,她只好任由我在学校假期当扎铁女工直到高中毕业。
也许,当时年纪轻,在家和学校吃的苦不多,身处一群建筑工友当中,为幸福的明天而认识另一种生活,更可况妈妈和兄姐们都是靠流汗劳动养家。学校假期打工的“生活”,和当时许多青年知识分子口口声声摒除原生家庭阶级的优越感,深入劳动人民群中的“体验生活”,想法不同。“下乡劳动”,去体验“生活”,就能真正彻底了解、通透生活的本质?慷慨激昂地,即便身在其中,心不贴近,要理解命运与生存是怎么一种微妙际遇,匆匆过客,真懂得么?
扎铁,工具是一把小钳子。接驳两三根铁枝后,用细铁线捆绑,赤手不能将之系紧,用小钳子扭紧铁线,结口尾端用钳子前端的利剪剪断。最喜欢绑地板横“通”(横通之后埋进“坑道”里灌满石灰泥)。架在两端铁柱之间的横通,悬吊在地面模板上,将已经在拗铁木床上拗成的四角状铁框,一个个套进四条粗大磨花铁条,依照标准距离隔开每一个铁框,这时可以坐在模板上扎铁。地面模板铺好BRC网铁之后扎紧牢固定型,行走就不太方便,稍微不小心,会被翘起的铁网绊倒而受伤。还记得,第10层楼板面铺成后,踩在高高的铁柱上绑铁,远眺海港外蓝色大洋上船影点点,禁不住唱起歌儿,一首一首地,风和日丽,高空流下欢喜汗水,一股暖意遍体。
这几座组屋的建造,我十七八岁的青春,曾为它们流过汗、出过力。
我到建筑工地当扎铁女工,比她们更挨近太阳和雨水,每天早上八点至下午五点,只要老天不下大雨而歇工,赚一天工资七元。
中四会考后,等待剑桥考试成绩放榜,闲暇无聊的空档,青春脚步不浪荡,一群同学都去打假期工。他们的家庭经济比我宽裕,打工是迎合当时的口号——体验生活,更确切地说,纯粹是年轻人当兼职推销员,四处游说路人买东西赚钱买花戴。
楼越高上楼的脚步越沉重
上世纪70年代,政府的“居者有其屋”政策造就我国建筑业的蓬勃,发展商在许多地区大兴土木,一个个乡村被迁移、铲平,兴建起不同类型的组屋,满足人民住屋需求。有些人在城市重建计划中抓紧时机而发达,几年前因缘际会专访过一位建筑界奇人,他的成功故事,腾达致富,与此有非常关系。
在建筑工地当扎铁女工
于我而言,需要一份收入来说服妈妈,允许我读高中继续升学。
身在其中不得不依此而存活的人们,黝黑脸庞阳光透亮,谁也不说一句沉重。沉重,那是外界的印象,强加在他们肩上的套索。眼界,与楼层一样,角度决定高度。
青春身影,生活疆域上一道无关生命轻重的彩光,掠过了,风轻云淡。
万丈高楼从地起,书本里读过,现实中在工地参与了建筑,从一片烂泥地打桩,架起铁柱,铺盖灰泥垫高土墙,一层层楼一间间房,从无到有的过程,切切实实体会了这句老话,并非虚言。
史波蒂斯兀园路(Spottiswoode Park)尽头处有几座点式五房式组屋,楼高25层,直插天际,1970年代最受瞩目的建屋局公共建筑之一。
经男班长介绍,几位女同学通过集训后,兜售便携的“缩骨”新潮雨伞和厂家制作的台湾曲奇饼,她们分成两人一组沿街挨户,穿街走巷,日晒雨淋地勤奋推销,卖出一把伞或一盒饼干,收佣五角钱,成绩不俗。
黄昏收工,见路口有推小车的水果摊和摇铃吆喝的冰淇淋小贩,从工头手上领了一星期工资,高高兴兴犒赏自己,一支两毛钱的红豆冰棒解渴消暑,再掏一块钱挽一袋10个红苹果回家孝敬妈妈。
史波蒂斯兀园路,与艾弗顿路毗邻,黑头巾妈妈的“廊西”老板家就在不远处。清晨,我拎起藤箩,装着妈妈准备的简便午餐饭盒、热水壶、“祝君早安”白毛巾、拗铁线的小钳子、一双布手套、遮阳大草帽和大布巾,从河水山取道欧南路中央医院,穿过停尸房外,与阳光并肩走入建筑工地。沿路一排排鸡蛋花树清香素馨,晨光拉长身影,仿佛母亲当年去油轮开工的模样。啊,我长大了,能打工赚钱了。
我自小学五年级就靠零碎散工和家庭手作,来补贴学费杂费和零用开销,年中六月和年底漫长的学校假期,从不放过打假期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