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时,我就和唐先生相识,但只是工作关系,并无私交。真正私下往还则是到香港之后。1996年的某一天,忽然接到唐先生的电话,说在香港大学宾馆,约我去一聚。久别重逢,彼此都很高兴。谈话间,他向我打听两位老友罗孚和金尧如的下落,说是一时找不到他们。

原来唐振常1948年起曾在香港《大公报》任职两年,和罗孚他们都稔熟,尤其和金庸(查良镛)更是桌对桌的老同事。我告诉他,罗孚和金尧如都已移民美国。

他是四川世家子弟。在旧时的成都,城南唐家与城北李家(巴金府上)并称南唐北李。祖父直夫先生是光绪丙子进士,工部主事,先后延请川中名儒赵尧生、周孝怀和吴虞担任唐先生父亲的西席。唐先生的舅父龚向农更是一代经学大师。

我笑答:“随着九七临近,多伦多和旧金山唐人街的菜肴越做越好了。师父移民了,留在香港走不了的大多是徒子徒孙,当然菜肴的品质也就每况愈下啦。”唐先生听罢大笑不止。从此我知道唐振常和我有共同爱好,爱吃,懂吃,喜欢谈吃。我们几乎成了“酒肉朋友”。

后来旅港四川画家王亥夫妇在半山开“大平锅”餐馆,以不辣的四川“官府菜”相标榜。一时间,香港名流趋之若鹜,须要提前两三个月订位。唐振常最后一次来港,城市大学张隆溪教授在此宴请,邀我作陪。

唐振常(1922-2002)

唐先生到晚年才由文转史,以治上海史闻名。治学不囿一隅,无古今之界限,无文史之畛域。以史家的学识与报人的慧眼,游刃于现实与历史之间。其学问修养,可谓家学渊源。

四川成都人,自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先后任职于《大公报》和《文汇报》,后在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剧,1977年调入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工作,从事中国近代史和上海史的研究。跨越新闻、文艺、史学的“三界通才”,近代风云历史的见证人。

《唐振常文集》重点收录他进入史学界后的代表论作,以及早年刊载在《华西日报》《大公报》上的新闻作品。(互联网)

唐先生才华横溢,文思便捷,广征博引,倚马千言。他时而发气势磅礴的宏论,时而作细致缜密的考据,时而写汪洋恣肆的散文,文风越老越绚丽多姿,意境越老越醇厚浓郁。

以治上海史闻名

第二天,我打电话把唐来港的消息告诉金庸先生,金托我买一瓶好酒、两条好烟送他。原来唐振常这位富家少爷,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年后依然不大懂得治理生计。一班老友都知道他有钱就花,大手大脚,好烟、好茶、好酒、好饭菜。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听罢唐才子这番谈吃,只要他仍在世,我是再也不敢妄自以美食家自居了。唐先生于2002年元月27日去世,享年80。

唐振常先生是横跨史学、文学和传媒三界的大才子,也是沪上有名的美食家。上世纪40年代,唐振常从燕京大学毕业后,长期在上海、香港和天津的《大公报》工作。1950年代初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当编剧五年,后来又担任《文汇报》文艺部主任五年。文革后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当副所长兼研究员,直到去世。

我买了烟酒,约唐先生在湾仔的上海老饭店小酌。饭后送他回宾馆,唐先生说:“自从查良镛发达后,隔个两三年就会找个机会请我来港小住。我只是奔香港的美食而来。以前只觉得内地已经没有像样的饭馆了,还特地写过一篇《饮食文化退化论》。怎么现在觉得香港的菜肴也一年不如一年?”

散席后,我送唐先生回住地,一路上聊起这顿所谓的官府菜。先生说,他们只是听说过官府菜,其实并未真正吃过尝过,食材佐料完全不对。例如,一道“白肉”,须用东山一带的“上庄货”好猪肉,不肥不瘦,专取“二刀肉”与腿上端一节的“宝刀肉”,放汤锅中煮到半熟。此时要拿稳火候,多一分太死,少一分太嫩,要及时捞起漂冷,然后整边去废,切成长方形肉块,再煮再捞起漂冷,使其冷透心。把那白肉片得如牛皮灯影那么薄,皮子肥瘦三块相连,平整匀称,然后用德阳或中坝口茉豆油蘸上,和以红油蒜泥,那才是达到食的艺术最高水准。

第二年春,我去上海,邀王元化招一班沪上文人圈的老友聚餐。元化先生说,让唐振常去找地方。他是上海美食家协会会长,上海一些名饭馆都以能得到唐先生的好评为无形资产,每到逢年过节,就会有一些名店名厨给他送去上好菜肴。当晚唐先生订座陕西南路上的“吴越人家”,王元化、朱维铮、吴云溥等沪上名人欢聚一堂,席间少不了讨论唐先生的“美食家”头衔。

先生就是在此等诗礼传家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由家馆而学校,打下了坚实的国学根底。1942年,唐先生考入成都的燕京大学,第一年在外文系,翌年转新闻系,副修历史和文学。燕大名师如云,风气开放,先生如鱼得水,从张琴南习新闻学,从吴宓习西洋文学史,从李方桂习语言学,也曾选修陈寅恪的历史课。

美食家须知菜肴渊源

他说,如今美食家成了好吃之徒的同义词,即使吃遍天下美味,往往还只是个老饕。美食家必须有文化,美食当前,要知其渊源,解其所以。于是唐先生从天津的周家菜,北京的谭家菜,一直聊到画家张大千的精吃和作家李颉人的雅吃,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正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说川菜不等于辣,四川考究之家正式宴客,往往无一菜有辣味。至于以毛肚火锅为川菜必辣的证明,更是错了。毛肚火锅源于重庆,乃川江船夫所食,由于劳动太辛苦,乃食此奇辣巨麻之食,并饮烧酒,以解其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