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岚山的落柿舍,以前的主人向井去来(1651-1704)句曰,“已有应,依然急叩雪中门。”屋里的人已经听到答应了,外面的门还在不停地敲着。门外的人,不知是急事还是寒冷。也很可能是耳朵背。
芭蕉弟子榎木其角也有一句写雪的妙句,“若思为我物,笠上雪亦轻。”这首俳句在我看来颇有深意,非常喜欢。如果我们把很多东西视为负担,那么就会产生排斥之心,一心期待着将之早日卸下,这个过程会产生很多的不耐和焦躁。如果把好些东西视为与生俱来、命定背负、如影随形、自始至终的内容,就会安之若素,并苦中作乐进而甘之如饴。我把人生的责任以及生活中和工作中各种劳作,视为我这个生命个体构成的一个内容,如同手足,如同毛发,那么,笠上之雪就自然而然了,没有人会认为自己不堪手足之重而卸之。我看到郑民钦先生的评论说,其角其人过于现实,缺乏其师芭蕉的禅味,“把笠上的雪想象是自己的东西,正是江户町人私有欲、占有欲的活生生的心态的表现。这与芭蕉对物欲的淡漠实在不可同日而语。”看到这样的解读,跟我的理解相比,感觉很是有点错愕。
服部岚雪,芭蕉门人,句曰,“裹被睡卧人,东山如其姿。”季语,被子。我好几次到京都,都住在东山一带,清晨的寒气和东山的清冷山影一同来到面前,这种情形领略过多次,从来没有跟被窝的暖意发生过任何关系。岚雪的这个句子让我哑然失笑。有东山三十六峰之说,东山,是一山系的总称,北起比叡山,南至稻荷山,山形逶迤凹凸,仿佛裹被的形状。
跟孔子一样,芭蕉有众多的门生。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由,仲由,子路,孔门十哲之一,刚健直爽勇猛淳朴,是孔子最爱的弟子之一。芭蕉有句,“腊月月色白,子路睡醒时。”季语是腊月。腊月的月色,清白明澈,仿佛子路从梦中刚刚醒来。非常奇特而绝妙的通感。
大正时期有个俳人叫芝不器男,高中开始创作俳句,初登俳坛即光芒四射,27岁夭折,留下一句“寒鸦飞来,落我身影上。”冬天的阳光下,一只冬天的乌鸦,飞到我的身影上。对于我来说,乌鸦以及落到影子上的乌鸦,还有阳光,是我对于京都冬天最深的记忆之一。
松尾芭蕉句,“寒夜睡衣重,莫非吴天雪?”吴天雪,典出闽僧可士的“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吴天,此处比喻远离京都的遥远异乡。芭蕉在《奥之细道》中说,“今年,人道是元禄二年,率尔起意奥羽长途之行脚,明知不免重饮吴天白雪之恨,然已耳闻而尚未目睹之处仍多,窃以为或能幸而生还,乃托虚幻之悲愿于未来。”
人与人的感受和理解之间的差距之大,也仿佛吴天之雪,不可捉摸和把握。
迄今为止,要说我对于日本旅行的一个很明显的遗憾,那就是没有遇到京都的雪。冬天时去过好几次京都,但都在初冬的暖日蔼蔼之中,离雪的降临总是差了一段时间。我看过很多雪中京都的照片,每每看到金阁寺的雪照,总令我出神。雪中的金阁寺,灰蒙的天色和凛白的雪,把金色给摁了下去。它总是比一般的楼阁更漂亮,但在雪中,不再超拔,或者说不复跋扈。尤其是周遭树丛堆积的一嘟噜一嘟噜的雪团,让金阁寺带有一种温存的气息。
芭蕉是向井去来的老师,曾经在初夏时节在落柿舍住了一段时间。他有一句,“此是我,出看飞雪,摔倒处。”显然这句不是在落柿舍的时候写的。2019年冬天,我出了札幌的新千岁机场,暖黄的路灯下,飞雪飘飘荡荡。作为一个南方人,看到一点点“头皮屑(雪)”都会怦然心动,此情此景如何自持?我仰天,张开手臂,“啊!——”喊音未落,双脚离了地,腾空而起,然后平砸在雪地里。害我的不是雪,是路面上多日积累碾压如同黄油一般的冰。下次,再有机会去新千岁机场,在通往停车场的那条路上,我要把芭蕉这句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