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书在一个多星期前,但不急于寻觅。一来,这本书虽极爱读,但买到不难。二来,从前失过几次书,都找回来。其中一本是美国著名诗人的诗集,刚刚从唐人街书店买到的。并非袖珍,得拿在手中。进一家杂货店挑拣大头菜时,把书放在门口的货架上,忘记拿。走出很远方省出,乘巴士回头,问杂货店的店员。她努努嘴,示意我看人行道上的垃圾桶。书被她扔进里面。

上星期,我在金门公园转悠小半天,受尽花粉的戏弄,喷嚏打了上百个,依然兴致勃勃。回到家却感到外衣轻一些,原来,里头的一本袖珍书丟了。它是我数月前从国内买的《木心遗稿》。共三册,每次出门,都在衣袋里放上一册。在哪里丢失的?路颇长,有一段小路,因走出微汗,把夹克脱下,搭在肩膀。走走停停,低头看花,抬头看鸟,不知不觉间书漏出来,不足为奇。

《木心遗稿》在哪里?可作估计:一、依然在草丛中高卧,米黄色封面和枯枝相似,无人注意。也许被不懂中文的人发现,拿起翻翻,扔回原处。二、被路人捡走。三、被公园的清洁员放进垃圾桶。单谈“被人捡走”,有几个可能,诸如,懂中文的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但舍不得扔,拿回家去给别人。几率较小的有两项,一是和我一样喜欢木心作品,视若珍宝。若然,我宁愿送出。将来,因神异的机缘,和彼见面,谈起这本书,有的是共同语言,一定订交。二是拿走书的人虽不懂中文,更不知道木心是何许人,但钟爱带异国风情的装帧,拿回家作清玩。我早就看过,汉字被洋鬼子当做抽象画挂在客厅。

湖上,海鸟掠过,其中有海鸥,不止四只。万一《木心遗稿》被一个顽皮透顶的孩子扔下,未必没有同样的奇观。海鸥是容易被骗的。

微信上读到莫言的新诗《帕慕克的书房——遥寄奥尔罕 · 帕慕克》,它最后叙及莫言的英文版《红高粱》一书,由于莫氏“不是本土作家”,这本书被帕慕克从阳台上撇了出去。“四只海鸥接住/像抬着一块面包/落到教堂的圆顶上”。莫言喜不自胜,问:“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努力回忆上一次的足迹,照样走一遍。书杳然,不要紧,本来就不存奢望。走着走着,成了踏青。眼下是阳历三月下旬,因月来冷且多雨,春躲起来。此刻艳阳照眼,春蠢蠢欲动。罗隐有句“芳草有情皆碍马”,觉不确当,以马腿之长且劲,即便长如芦苇,也难以阻挡。但草纠缠鞋子是胜任的。忽然想念起家乡一种草的籽,乡人称为“没娘崽”,走一趟,粘满裤腿,摘下来要费小半天,那才叫“有情”。酢浆草当令,黄成“舍我其谁”的霸气。三色堇的路旁招摇。樱花开了,它的花信总是大张旗鼓的,华盛顿市的樱花节本月底开场。为了观赏漫山遍野的雪白和绛红,买了机票的爱花人从空中赶去捧场。

风从湖对岸来,把水面折个不停,耗尽力气,吹到脸上没有了感觉。柳树的枝条隐然有绿色。《随园诗话》引了女诗人的诗句:“折取一支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是的,旧金山下城的闹市,没有柳树。摩天大楼第三层以上的上班族,打开窗子,断断摸不到任何树的叶子,他们也不关心去年的中国人有一个“润二月”——平白多出一个月,而且在春天。

上学时念熟许月卿的诗句:“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今天午后走出家门,不是寻春,是找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