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鸣来接我。我告诉他,一般午后我都避免喝茶,昨天喝不少,却一点没有影响睡眠,你泡的茶反倒有安眠作用。哈哈!
高屯子是邻居,偶尔过来一起用早餐。本是成功商人,却当机立断,很早便放下赚钱的事。摄影是他的爱好,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同道者看他,卓然一个摄影家。他拉队进入西部偏远高山区,到汶川县龙溪乡夕格羌寨,拍摄羌人迁徙的故事,穷年累月,艰辛万苦。汶川大地震受破坏最惨重的地方正是羌族聚居地。听他聊起,晨风拂拂,呦呦鹿鸣。我想,他在乎的是探索的过程:生活、土地、信仰、变迁、持守与诱惑一总渗入,在那个偏远的山区,历史缝隙里,吸取了日月精华,怎么就形塑一种独特的人类文化。外边的世界用“我”的眼睛看“他”,竟显得如此特殊而神秘。高屯子接受过山区的历练,看去依然健硕一个响当当的中年汉子。他送我一本书叫《十年寻羌》。这汉子不简单哪,他想看看人与神的悲欢离合。
必须称赞成都地铁站的服务员。几次请帮忙,我都由衷感谢,非时下流行请打个评分你触碰视频给满意那样。一次请帮忙开通支付宝以便过闸搭地铁,他说好。咕咕唧唧,嗳,怎么不行,唧唧咕咕,手机出现马厂坝站二维码,行了,下来就通行无阻。在天府站,我要一张纸本成都地铁图。柜台服务员告诉我到H处取。H处空空。近处有个服务员,一个小伙子,他说,拿光了,您等一等,便小步跑而去,瞬间又小步跑回来,越过我,前脚煞车,滑步而止,高举着地铁图,姿势像舞蹈的收式。我不禁发笑。又一次,我想到芳华街参加著名诗人翟永明的新书发布,想看看成都的新书发布是怎么样。地铁图只找到芳草站。大概从芳草可以走到芳华。问一下。服务员说:4号线转1号线转8号线,哪个站转哪个站,到了芳草站,由D出口出去,往前走410米就是芳华街。从D出口出来就是芳华横街,我要去的地方肯定不会在这条横街上——“往前走410米”这点指示很重要。
有朋友说,十年浩劫,伤到筋骨,那个失去理智而疯狂的年代,人性遭扭曲,民间传统遭摧毁,人文基础被糟蹋。而今,要下多大的诚意,多大的功夫去弥补才弥补得回来?地铁每天川行每天都看见!
翟永明关心东方和西方女性艺术史,著书立说,为女性艺术生命被遮蔽的命运摆事实说话。果敢、认真,才华洋溢是她的性格特质。我读过《翟永明诗集》,不怎么读进去。读诗歌有时是这样,相互激荡却又各有所偏爱与局限。翟永明是个很有想法的诗人,而且不怯于说出内心的想法。读她的诗作我不投入,大概就因为我有偏爱与局限所致。
唐风区好在人气常流动,花木疏朗,阳光明亮。琅嬛斋面向溪流潺潺,荷叶田田。唯琅嬛斋不设围墙,私家院子和公家园子有分界而不隔,种有桂花树、樱花树、桃花树、银杏树和桢楠木,茶花和杜鹃。鸟鸣于桂花树,鸟鸣于桢楠木,鸟鸣于蓊蓊郁郁之间。芙蓉花最神气,这里那里摇曳生姿。琅嬛院子摆着藤椅藤桌子,坐下听鸟。用早餐。好个秋天!我才明白过来,处处闻啼鸟是这么一回事,这么美妙!
琅嬛斋之所在属唐风区。歇心漫步,凉意沁心。芙蓉古城绿化占地大,大致说,苏州区和云南区各以园林设计和地域风物取胜。却更有皇城区叫人颇感稀奇。仿造的城楼朱门雄踞,气势不凡——正对着的广场,日晷居中,春夏秋冬四时分明。抬眼便是通衢大道,两边种植银杏树,春天缤纷秋天斑蘭。属皇城区的房子都甚有气派,独门独户,庭院高墙。步履间不禁又乱想,人啊潜意识里对独门独户、庭院高墙都向往,都欲跨进皇城做皇民!金碧辉煌隐喻财富,财富隐喻权力,权力隐喻高位,层层上去,朕就是我啦。嘿嘿!
出席发布会要买入场券,若买书可凭书入场。当天将近100人出席,几乎都是年轻人,还在求学的男生女生。坐我旁边的女生用普通话与邻座的女生交谈。我问:你们是成都人吗。我告诉她,之所以问,因为我发觉成都人和成都人都讲成都话——成都话就会保留下来。她说,因为学校里有外省人,讲成都话她会一愣一愣。说话娴静,文质彬彬,我没问她读哪所大学。当天的讲题是:从被凝视到被看见——女性艺术的变迁。座谈的四位嘉宾是:翟永明、孙莉、康书雅、王梦菊,都是从事艺术的知名人士。康书雅是一位洋博士,能讲华语。讲座很流畅,内容丰富。这样的发布会很有意思。我没有留下来与翟永明打个招呼。问答环节进行到一半,我向那个女生微笑示意便离开,她友善地还我微笑。这短暂的缘分叫人欢喜。问答的气氛是热烈的,总也有人借题发挥说自己。白夜的户外宽敞舒适,阳光斜照,光影婆娑,一人坐下来喝咖啡也会是个好地方。据说白夜常举办文艺活动,看电影,讲诗歌,展览。
有朋友说,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会让位。以前是什么时候呢?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经济快速发展,90年代起飞,成都地铁1号线于2010年9月投入营运,我到的时候有13条线川行,四通八达。很有些老人家觉得自己从苦日子走过来到今天坐上地铁,感到舒适而骄傲;很有些老人家觉得年轻人恰好赶上地铁就坐享其成,就有些愤愤不平;很有些老人家上了地铁摆出一副大爷大妈的威严呼喝年轻人让座。坐什么坐!很有些年轻人惊慌失措,面有愧色。很有些年轻人起反感,对威严视若无睹,不让座是要表示不满——无礼以反治其身。大概有过语言上的对峙。后来就演变成习以为常。
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坐地铁。我不知道其他大城市坐地铁是什么滋味,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在成都坐地铁。不让位,还抢位。青年和壮汉一步抢先就坐下。伺机而动哪,反应之敏捷叫人错愕。我颇有些愤愤,有些鄙视,甚而至有些伤感。“敬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让座给老弱……”车厢里广播不绝于耳。没人理睬!没人理睬而广播继续广播。每列地铁都有安全文明巡查员,这车厢巡到那车厢。有一次,巡查员看我站着是有点年纪,就说,请让让,他是对我说的。座位上的乘客听到了立刻靠拢一点就让出一个位子来。我坐下,其实还好,并不贴身相挤。我在想:为什么巡查员不是对乘客说:请让让给老人家坐?有朋友说,这里有个担当,他避开了。——要嘛,你自己说去。乘客的反应倒是好的,不止一次看到站着的乘客要求让让,有座位的乘客都愿意靠拢一点让出一个位子来。情况不是那么坏。情况确也真的坏,当你看到一步抢先的青年和壮汉大喇喇地坐下,面不改色,如是这般,每天重演——以致沉溺于习以为常。大爷站着,大妈站着,青年和壮汉习以为常。
3.
在成都坐地铁有时觉得津津有味。找不到座位,就站着,放松心情看众生相。
翟永明的新书《天赋如此》在芳华街白夜花神诗空间发布。书封底放大字颇醒眼:天赋/是“身体里的一根刺”/刺痛着每一颗不甘隐没的心。下面的小字阐述这颗不甘隐没的心之作为:冲出被禁锢的艺术藩篱,打破暧昧不明的身份认同,直抵坚毅又柔软的女性力量!
在成都坐地铁有时觉得津津有味。找不到座位,就站着,放松心情看众生相。站在我前面一对夫妻——他们讲话的内容是夫妻——丈夫站歪歪听妻子数落,妻子咕咕唧唧,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最后一句是训斥。丈夫站歪歪说两句辩解的话,一副甘心被数落的样子。有一次,站在我前面一对情侣——他们讲话的内容是情侣——分明在争执些什么。女的责问男的说了什么却没有兑现,男的想赖,女的说“我有记录”,立刻滑动手机找证据。最后一句声调扬起。男的赔着笑,竟是打太极慢悠悠那股劲,没有恶声相向面红耳赤。有朋友说,成都味就是闲散,互不认识的人站到一块也可以聊得像老朋友。私下我稍加观察。一次,我欲前往杜甫草堂,秋风凉意里,马路边凑足四脚便开一台打麻将。也许这是成都闲散之一种。一次老徐和我走进文化公园逛,树下设有茶座,坐下喝茶就有人趋前招徕顾客:采耳吗?挺舒服的。成都流行采耳。边喝茶边采耳。也许这是成都闲散之一种。想不到闲散发挥到地铁上争执时,温火煮青蛙,保持水不冒烟。这成都味挺好。
去年十月中旬我到成都整整待了一个月,住温江芙蓉古城琅嬛斋。芙蓉古城给我的感觉有点明日黄花。当初广告打得响,花园民宿作亮点把买家和游客吸引住。果然,居民满心欢喜,游客兴致勃勃,一下都涌来嘻嘻哈哈真的是,一个现代版大观园。以至于,游客被禁止步,而民宿也不都风光,渐渐竟有些被弃置。汽车成了废铁还停在车棚,甚至大喇喇摆在路上继续损耗。各有故事吧,都在等待对的人一件一件向他倾诉。而我姗姗来迟,步履间乱想就想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哪天这个小区说不准将生产一部长篇小说。呵呵,我不是那个落马的江州司马,也不会是那个有志于写长篇小说的作者。我是热带人,特地来感受秋天。据说,人的感官在秋天里会蜕变得敏捷。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唐刘禹锡因此赋秋声,宋欧阳修不落人后,亦作秋声赋。
屋顶上的樱园在东玉龙街一栋不很高的大楼天台上,布置清雅,明亮舒适。来了,大概会先看看樱园书店,买一本书然后坐下来喝茶看书。石鸣开车带我来樱园吃中饭,枝叶扶疏,逢秋高气爽,真是好。用过饭喝茶。石鸣对茶甚有讲究,茶与生活譬如阅读与人,相辅相成,尤其日子到了有闲的时候,茶就更想进来扮演积极角色。石鸣从包里取出茶叶和茶具,有备而来。泡茶之程序慢慢中自有道理。隔桌两位客人都听说过石鸣。石鸣说,过来呀一起喝茶,就坐到一块。男士搞音乐,做乐队的,女士说她正在学写小说;都是外省人,喜欢成都就留下。边聊边喝。老枞水仙、马头岩肉桂、水金龟。午后沉醉在茶色中。噫!有甜味,微苦回甘,都连声赞好茶。石鸣打趣说,是泡茶的功夫好。这是实话。一杯好茶,从制茶工艺始都必须有讲究。古人说: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我们四五人,在樱园初次碰面的朋友,因为得时就也得趣。将近傍晚,原来石鸣还想带我到别处逛,就也取消了。明天才去,他说。樱园书店老板姓熊,她告诉我翟永明明天要到樱园书店来见读者签名。我第二次错过与她认识的机会。我觉得翟永明很有个范儿。
美德云云是积淀在内心的涵养,日常里表现在行止——不张扬,不浮夸,不装饰。百年树人,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而今元气大伤,伤痕未愈,很有些老人家拿它当道德指令来发威,很有些年轻人认为你在虚张声势,嗤之以鼻。不过,社会生活的素质,我的每一日,本来就互为表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所以,很有些青年人,还有壮汉,视美德如敝屣是不行的,请三思。三思而后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事以稀为贵。我遇到三位让座给我,值得一记。一位时髦女士,时髦而识礼,那个时髦叫人赞赏;一位已过中年的妇人,看衣着便知要靠劳作过日子,她对我说:我下一站下。我谢谢她;难得一位男士让位,不免多看他一眼。三十出头,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戴一副眼镜,拎一个公事包。他在想。想什么呢?我希望和他有一次交谈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