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将船驶向其中一艘小船。炎热午后一家三代人都在船上,包括一名约两岁的女童。男人捞起渔网,只见塑料袋、塑料瓶和大大小小的树枝。他无奈摇了摇头,把塑料袋和塑料瓶丢回海里,又继续撒网。阿娣向小女孩递了一小瓶水,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甘榜双溪德曼附近海域浮着一排排蓝色塑料桶,底下绳索依附着实里达人养殖的青口贝。(陈爱薇摄)

住在新加坡北部、面对实里达岛的沿岸居民,大多数都见过实里达人。曾住在义顺财启村(已拆迁)的黄耀天(64岁)所出版的绘本《梦里故乡——财启村》,就提到“实里达人皮肤黝黑、卷发,擅长航海,以船为家。小舟一般4米左右,他们也以竹子捆绑成竹筏,在上面搭建简单的浮动露兜树叶屋。”

一直到1980年代初那一带甘榜拆迁前,村民仍会看到实里达人的船只。如今只剩下春叶(Springleaf)自然公园和实里达下段蓄水池的历史步桥,有着一些文图记录和桥身设计,纪念这个已在本地消失的原住民族群。

实里达渔村和实里达人没有太大关系,但一景一物和彼岸新山实地达人村落很像。(陈爱薇摄)

坐在简单昏暗的浮脚屋内,贾汉谈到靠海谋生的日子,整个人鲜活起来,双手比画动作也大。

贾汉说,生态环境影响青口贝的成长。(林国明摄)
祖孙三代四口大热天出海,期待有渔获。( 陈爱薇摄)

尽管在海上讨生活不容易,实里达人并没有积极寻找其他出路。很多年长一辈认为自己无法适应在陆地谋生的方式,贾汉就曾在工厂打工两个月没拿到工资,感觉自己受骗,决定重归大海怀抱。部分年轻人则选择到外头工作,像是在餐馆洗碗碟。

从前实里达人就以木桨划船,现在看到水中央的小船,却感觉脆弱无力。(陈爱薇摄)
阿娣(左)组织亲友排练讲述讨海人生活的歌舞,也负责对外接洽商演。(陈爱薇摄)
实里达人孩童有些腼腆,却也对外人感到好奇,采访时一路跟着。(陈爱薇摄)

“我们的祖辈住在舢舨,他们会划船到很远的地方,然后逗留在那里捕鱼,有时几天,有时一个星期。他们在船上结婚,生孩子也是自己来,不需要医生,代代相传都是这样。去世也是在船上,然后埋在红树林底下。”

根据历史资料,新马分家后留在新加坡的三四十名实里达人,大多数在“上岸”后融入陆地生活,甚至和其他种族通婚,很难追溯。如今只能从一些档案材料,寻找这个海上游牧民族在新加坡的生活点滴。

青口贝会依附着蓝色塑料桶底下的绳索生长,不需要特别投喂,到时将绳索拉上来即可收成。青口贝虽然容易繁殖,却对淡水和黄泥水非常敏感。原本具有过滤功能的红树林,面积因填海工程而大量减少。

新柔长堤在1924年正式竣工,根据一些实里达人忆述,他们的先辈当时参与了建筑工程。长堤完成后,底下还保留了一个“秘密隧道”,实里达人的船只可自由穿行。

他用流利的马来话告诉《联合早报》:“我的父亲从振林山到峇卡巴都(Bakar Batu),最后来到双溪德曼。当时这里并没有房子,只是一大片红树林。我搬到岸上后11名子女陆续出生,木屋也是我自己搭建的。”贾汉的长女阿娣(Ati)今年36岁,粗略算来,到岸上居住应该是约40年前的事。

实里达人所捕捉到的鱼虾蚌蟹,除了自己食用,也会和华人物物交换或者卖给中间商。贾汉忆述道:“会跟华人交换番薯和木薯,也没有一定的行情,大家你情我愿。双溪布洛那里有一名华人中介商也会向我们收购海鲜,我还记得他的儿子叫Ah Qiong。”

柏伶海番村的海鲜餐馆吸引许多食客前往,所以附近双溪德曼的实里达人村落较为一般人所熟悉,那里的村民也更愿意与外界打交道。

北部村民对实里达人有印象

贾汉也曾使用这个隧道,他说:“如果水位太高,舢舨无法通过。要等水位低的时候,才能划船到对面。我们会到双溪布洛(Sungei Buloh)一带,或者是更远的实里达河。我们会到那里捉螃蟹,螃蟹很肥美,一只一公斤,有时甚至是两公斤。”当时他们会在腰间先绑一条沙笼,徒手捉到螃蟹后,直接塞在后腰的沙笼内,一次可以塞十多只。

柔佛南部有九个实里达人村落,柏伶的甘榜双溪德曼是第二大村落,住约400人。(陈爱薇摄)

另一位常在那一带活动的许乔峰(63岁)当时只有十来岁,可是对实里达人很好奇,常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忆述道:“他们上半身没有穿衣服,不论男女,女的就直接哺乳。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一艘船,他们怎么样在上面生活,甚至是煮食。”据所他知,实里达人会将所捕捉到的海鲜,拿到河边一家杂货店换取面粉和快熟面等。

义顺水坝桥梁附近有一个实里达渔村,公众不得进入。(陈爱薇摄)

延伸阅读

柔佛海峡是实里达人生活的天地,从前新加坡对他们来说就是另一个岛屿。直到新柔长堤筑起,来往两地需要护照,实里达人与新加坡才有了距离。

实里达人和其他原住民一样,没有文字正式记录,语言和文化在严重流失中。这二十多年来贾汉一直在致力推广属于实里达人的歌舞,他自己创作歌曲,主要讲述讨海人的生活。女儿阿娣从小跟着外婆和母亲学习用叶子编织,如今负责服饰和舞蹈。一些机构组织会请他们去表演,让更多人认识这个被遗忘的原住民族群。只是歌曲单靠贾汉创作,要招到有兴趣的学员不易,传承面对挑战。

柔南有九个实里达人村落

从前有遮盖的舢舨已换成引擎发动的船只。出发约半小时后,海水从船身的洞口渗入,不过一会儿脚底下开始积水。船夫阿娣(贾汉的女儿)习以为常,说等一下用勺子把水泼出去。问她为何不修补?她耸耸肩表示没有钱。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两艘零丁小船,说那些实里达人还在用木桨,自己算过得比较好了。

义顺水坝桥梁(义顺1道其中一段)附近有一个“实里达渔村”(也称Jenal Jetty)。渔村在30多年前搭建,渔民以马来人和华人为主,和实里达人没有太大关系。这个私人范围如今已不开放给公众,但从外围或义顺水坝桥梁旁望过去,可见到零散红树木旁,有码头、桥梁、木屋和渔船。这一景一物和彼岸新山实地达人的村落,很相似。

甘榜双溪德曼的实里达人后来在附近海域养殖青口贝(mussels)。海面上浮着成排的蓝色塑料桶属于不同的家庭,贾汉和家人占有其中两排。

生态环境被破坏影响收入

长堤底下曾有个“秘密隧道”

担心不能适应陆地生活

所有表演歌曲都是由贾汉创作,目前还找不到接班人。(陈爱薇摄)
收起渔网常常只有垃圾和枝叶,实里达人习以为常。(陈爱薇摄)
甘榜双溪德曼的小型博物馆内,有一艘早年实里达人居住舢舨的模型。(陈爱薇摄)

新马分家之前,许多实里达人已在柔佛南部落脚。1970年代新马协议下,另外300多名在实里达河和实里达岛一带活动的实里达人领取了马来西亚身份证。如今柔佛南部有九个实里达人村落,振林山(Gelang Patah)的甘榜新邦阿浪(Simpang Arang)约有1000人,柏伶(Perling)的甘榜双溪德曼(Sungai Temon)约有400人,其他三四百人分布在其他村落。

看着贾汉光着脚丫和孩童踩在布满垃圾和石子的泥路,走向树林寻找编织用的亚答叶(Nipah),心里难免感慨。年长一辈尚可靠着从小掌握的讨海技能,维持乐天知命的简单生活;未来一代如果没有知识和技能储备,当客观因素已不允许他们继续从大自然得到充分滋养,满足生活和物质需求时,如何是好?

实里达人随遇而安,从容面对天气和人为因素的威胁。记者只是跟着他们出海短短半天,就深切体会到许多现实的无奈。

采访时好奇的小朋友一直跟着,记者问他们不必上学吗?大多数只是笑笑。会说马来话的长者回应道,学校太远,他们懒得去;一些则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索性待在家。有上过学的孩童听得懂马来话,还能跟记者简单聊几句,其他的则用自己的语言沟通。

随着周围不断开发和填土,柔佛海峡被严重污染,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实里达人必须到更远的海域捕鱼。他们通常上午出海四五个小时,如果没有收获就待八九个小时,下午或傍晚才返回。

新马分家之后,长堤的秘密隧道竖起铁栅,船只再也无法通行。贾汉从此没有到过新加坡,因为没钱申请护照,也没有必要过去,尽管有时会想念在那里捉螃蟹的日子。

黄耀天(左起)、叶晋福和许乔峰分享他们对早期常在实里达河附近活动的实里达人的印象。(陈爱薇摄)
黄耀天所出版的绘本《梦里故乡——财启村》,提到那一带的原住民实里达人。(陈爱薇摄)

记者在贾汉(Jahan,60岁)带领下参观了海鲜馆旁的浮脚屋住所,并一同出海了解他们的日常。和许多实里达人一样,贾汉的皮肤黝黑,顶着一头鬈发,身高约1.6米,四肢强健。

新马实里达人本是一家。莱佛士登陆新加坡之前,实里达人已在柔佛海峡一带水域活动。1828年英国殖民地政府专人绘制的地图,新加坡北部有条“Seletar”河,相信是以这一个族群命名。

阿娣以亚答叶(如图)、带刺露兜叶(Mengkuang)和树皮等制作表演用的服饰。(陈爱薇摄)

贾汉透露,从前一个月赚取三四千令吉(约1000新元)不是问题,现在有时收入不到一两千令吉。原本向他们收购渔获的华人老板年纪渐长,已较少打电话来下单。

与外族通婚同化,也是对原住民保留自身文化的一种威胁。在振林山的实里达人好些跟华人结婚,会说华语。在甘榜峇卡峇都的实里达村落,有的信仰回教,住在政府搭建的洋灰砖屋。

从新加坡到新山,原住民实里达人以柔佛海峡为家,100年前新柔长堤建造时还为他们留个通口。新马分家后,多数实里达人落户柔佛南部的九个村落。靠海谋生的他们,如今面对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老一辈认为自己无法适应陆地生活,好些孩童没有上学,海上游牧民族的未来何去何从?

住在附近三巴旺兴合园的叶晋福(77岁)还记得,实里达人的舢舨一个队伍十多二十艘,集中在河口生活,数个星期或一两个月后再划到另一个地方。收获丰富时,实里达人会拿到巴刹交给特定收货人,不过一般上他们不和外人接触。在他的印象中,实里达人是捕鱼能手,把自制的尖头木棍往水里插,就能准确地刺到一条鱼。

从前实里达人群聚在新加坡海域的红树林附近,一家人在有遮盖的舢舨里生活,很少上岸。(Dr Ivan Polunin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