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翠菊开放的立秋时节和“七夕”大体同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翠菊赶在七夕开花,莫非是要和谁相逢不成?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一两年后叔叔当兵走了,从学校直接走的,空军,先去航校。姑娘还是来爷爷奶奶家干这干那。我和她只接触过一次。大约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我一次放学回来路上,穿绿色制服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交给我一封信,信是从南京的部队寄来的,分明写着姑娘的名字:魏·S·F收。到家时她正巧帮奶奶做什么,我默默把信递到她手里。她好像有些紧张,扫了一眼就赶紧把信捂在胸口……
然而她归终没能和叔叔成亲。听奶奶说,托媒人正式提亲时,姑娘的母亲横竖不点头,嫌爷爷奶奶家穷,“太穷了,穷得叮当响。靠卖烟叶,能好歹吃口饭就烧高香了!”
实不相瞒,我的乡居院子颇大,绝不小于一个足球场。东西向有女儿墙,墙外三分之二为园子,墙内三分之一为院子,随便翠菊长在哪里。翠菊生命力顽强,不择土质。就连窗前墙根水泥地砖缝都齐刷刷长了一溜儿,硬生生挺直腰杆扬起一张张笑脸,俨然缩微仪仗队。仓房门旁有一口弃置不用的老水缸,翠菊们不知以怎样的气力从缸底拱出头来一天天长大,此刻正围着水缸花枝招展——坚硬与娇嫩,苍老与生机,沉实与灵动,一种正反平衡中的美!
即使在那以后,那年秋天姑娘也还是来爷爷奶奶家帮忙,只是更不怎么说话了。老两口背后相对叹息:唉,多好的闺女啊,咱们家、咱家孩子没那福分啊!
蓦地,我想起小时候常来爷爷奶奶家的一位姑娘。爷爷奶奶住西屋,我跟父母住东屋,姑娘家在我们家相距不远的后头。立秋后她来得最勤,帮奶奶把上山采来的蘑菇摘净后摊开晒在院子里,帮爷爷把园子里种的烟叶拴在一条条绳子上晾干。红朴朴的圆脸,水灵灵的眼睛,紧绷绷的腰身,个子不高不矮,干活快手快脚。来了就低头干活,干完带着微笑离开,除了晒蘑菇时和奶奶头碰头低声说什么,几乎不开口,更不说谁家闲话。后来我看出来了,她保准喜欢上中学的我的叔叔。叔叔作为中学生是年龄偏大的,个子也大,用现今的说法,超帅。晚饭后时常在院子里吹笛子,吹的最多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有两句我也会唱:“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膛多宽广”。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秋夜十分安静,月光、笛声、偶尔的蛙鸣……但我从未看见两人凑在一起,毕竟那个年代。
要和谁相逢?
立秋好几天了,我往窗外看去。海棠果(东北多叫沙果)红了,羞答答的红,各带一条小尾巴在枝叶间探头探脑;李子黄了,亮晶晶的黄,时而紧贴枝桠一拥而上,一串串糖葫芦似的,时而三三五五各自为战,藏猫猫似的欲藏还露;山梨也黄了,一种仿佛沉淀多年的绍兴老酒般的黄,不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不知秋思落谁家”?
转年秋天姑娘仍来帮爷爷奶奶干活,再转一年的秋天翠菊开的时候,姑娘不知嫁去了哪里……
花也都在开着。大丽花风头正劲,顾盼自雄,仿佛宣称“你们谁能开过我?哼!”步登高(百日菊)仍在步步登高,五颜六色,了无倦意。黄秋英一片辉煌,真个像群英归来。格桑花(大波斯菊)或淡妆或浓抹,高低错落,摇头晃脑,机灵得像刚入学的新生似的。牵牛花呢,正起劲儿地举起一支支彩色小喇叭合吹清晨奏鸣曲……
翠菊恬适的美
说起来,四季对东北极不公平。春夏秋冬,立春时“嘎嘎冷”,滴水成冰;立夏时“嘎嘎旱”,庄稼苗还没盖满田垄;立冬嘎嘎快,提前报到;只有立秋名副其实。
老舍写过《北平的秋》,郁达夫写过《故都的秋》,写的都是北京,北京的秋。我就不揣效颦之讥,写一篇故乡的秋,东北的秋。
东北。乡下。我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看窗外的秋。
不过最让我心动的是东北习称江西腊的翠菊。她才是秋天的使者。不到秋天她不开,她一开,秋天就到了。翠菊多是粉紫两色,但深浅有别,浓淡不一,偶有红色和白色。花枝工整,主干如伞柄,侧枝如倒立张开的伞骨,花开在伞骨顶端,再开则在伞骨底端生出细些的伞骨,捅出一朵又捅出一朵。脾性亦如伞骨,宁折不弯。花朵或仰面朝天,或左右侧脸。侧脸时脖颈不动,而将整个身子侧过去。
仓房门前与东院之间篱角的那丛深紫色的翠菊尤其撩人情思,一丛一二十株聚在一起,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四五十朵守着那方狭小的天地,静谧、文雅、安详。是的,一种不张扬的美,恬适的美、纯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