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榜里,夜晚总会蹑手蹑脚地降临。车子在离村子约数公里的草坪停下,环抱的山静默不语。赐孤,拜祭的对象,是孤魂,必须在夜晚进行,也称为拜夜。观音,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而众生,也包括孤魂吧?
农历二月二十日,观音诞的第二天,是整个庆典最为隆重的一天。一早 ,村人已穿戴整齐,理事们都换上了唐装,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游神活动,观音和各仙家的銮轿早已安放在庙宇大堂,整理清洁,贴上符咒,插上旗子和香柱。
参加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然而,每年观音诞,她还是会请假回家参加庆典,也顺便拜访越来越老的老母,倒没想过感不感兴趣,不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无法以工作忙碌等理由来推搪。有人捧着粉红玫瑰色的发糕,一一派给参与的信徒。人群像勤奋的蚂蚁,各司其职,或许他们不知道能抵达哪里,但却有个方向,人跟着人,就不会丢失。
一经点燃,熊熊的火焰,掀起冥纸的灰烬,在几乎无声的夜晚里,如翩翩蝶影,在黑暗中狂舞。脸颊发肤,也能感受到那微热。我突然理解到,这几天所参与的一切,那些繁复且不容改变的仪式,那些乡音和锣鼓,袅袅青烟和纷飞的金纸灰烬,就是为了一再复习,重复,都是用来避免遗忘。它们是包袱,也是最贴身的行李。习惯了丢弃,顾着往前走的时代,能坚持一些过去的习惯,提醒自己从哪里来的过去,是重要的,没有了过去,或许未来也会混沌一片。
我问了庙里的主事人,我能参加吗?他说,可以,你7点钟回到庙前,我们一起去。水月宫前,一支车队,早排列好,众人窃窃私语,拍惊扰了夜晚的精灵,似乎有事正要发生。主事人招手让我坐上车子,递给我一条绑着护身符的红线,示意我绑在手腕,还慎重交代,“可以拍照,但记得当你拍照的时候,看见一些什么,千万不要说出来,千万不要喊我们的名字。”引擎响起,车子像一头已被驯服的兽,往山里夜里进发。
祭祀人员念念有词,每一个铿锵音节像落在泥土上的种子,毫不起眼,但在充足丰沛的阳光和雨水下,就能兀自发芽,无需特意去看顾或扶持。土地若是肥沃,一切都能成林,枝叶茂盛,世代繁衍。
我问身边一名中年女子,为何对这古老冗长的仪式感兴趣。她是布赖当地人,二十几年前就到吉隆坡念书,留下来工作和成家,早已经把根甘之如饴地长在异乡。
出发前,马六甲的媒体朋友提醒,她多年前到水月宫采访,对夜晚的赐孤仪式印象深刻,听她回忆这场仪式时,心里或会毛毛的。亲临现场后,虽然气氛凝重,但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我周围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正用着同样的腔调和语法,交换各自心思。这也是神明听得明白的声音。好几百年前,这些客家先民漂洋过海,也把神像由家乡带过来。要和神沟通自然得用乡音。
我在布赖,马来西亚吉兰丹州内陆的一个客家小村,被喀斯特地貌的岩洞群环绕,有山有水,看了舒服。据当地人说,布赖有近600年历史,好多户人家都是五六代的移民。他们的祖先由吉兰丹登陆,并沿着吉兰丹河,进入内地开芭淘金,世世代代就住了下来。著名的水月宫坐镇村中心,是当地人的精神地标,也是马来半岛历史最悠久的观音庙之一。主神为观音娘娘,每年农历二月十九日的观音诞(今年的观音诞在3月28日),一连十天,全村人封斋参与,庙里也会供应免费素食。在外打工的游子会回家,为神诞而忙,每天都有各种祭祀活动,包括热闹的游神绕境。
人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跟着早已了然于心的路线,开始游神,沿途经过民居,信徒持香膜拜,通过工作人员将香插在众神銮轿上的香炉。游行和仪式进行到中午,凶猛阳光淹没了大地,但年轻人的兴致依旧高昂,护送观音娘娘回宫;另一群人,马上坐上罗厘车,往河水上流的地方出发。刚认识的当地居民邀请我们上车,“走,去看神像下水浴河。”来到河边,年轻男女抬着神轿下河,在水中嬉戏,时而将神像浸泡水里,人神共乐。
这是为观音庆生,众神也来祝寿,一切是热热闹闹的红,欢欢腾腾的节奏。由庙宇到庙前的戏台到戏台一侧的厨房,一村子的人,忙里忙外,早已经点燃起来的巨香,对着静默的群山,袅袅而升,那是人给神灵托付的音讯和祈求,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火势渐弱,祭祀结束,人群像深海里的鱼群,无语地游入越野车里,车头灯照亮了山影幢幢,剪出了夜晚的无边的动静,往前方有光的所在匍匐前进。
信徒在南、西和北面,摆满了一地丰盛的斋食,茶酒、饼干、金银纸等,并整齐地放上油灯和茶,先辈都有吸食鸦片的习惯,而油灯就是给他们点鸦片烟的,抽了鸦片再喝茶。北边祭拜无名无姓客死异乡的孤魂。
一班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像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追着吵着开对方玩笑,或也已经各奔东西,但一见面,依旧记得各自成长的糗事,好几年不见了,友谊也能无缝连接。有一青年,熟练地操控着二胡,那古老的乐器,我一直以为只能用来模拟思念的悲凉,演绎失落的悲情,但两条弦之间来回反复的厮磨,释放出飞奔的旋律,像是放学孩子奔跑回家吃饭,喜悦,是藏不住的,要往外散播。
坐镇马来西亚吉兰丹州客家小村布赖村中心的水月宫,是马来半岛历史最悠久的观音庙之一。当地人每年坚守着一连十天的观音诞活动,在外打工的游子也会回家,为神诞而忙。作者参与了几天活动,领悟到那些繁复且不容改变的仪式,就是为了一再复习,以免遗忘。
参加者各就各位,负责抬轿子和香炉,礼乐响起,一众人抬着一众仙家,在庙里庙外绕圈,飞快地跑,在逼仄的庙宇里也没有放下速度,似乎冥冥中有神保佑,那速度同时具有冲击力,但他们没有想要慢下来的意思,似乎只有快,更快,才能向神明展示自己的诚心。抬轿人向天地向观音娘娘下跪三次,动作一再重复,向娘娘禀告,一切就绪,准备开始游神绕境。
每一个仪式,都有意义。正是这些仪式提醒过去生活之艰难,几百年前,在这交通依旧不发达的小村,先人要冒着怎样危险,翻山越岭才抵达此处安居下来?如果没有神,不相信神,真能安心过日子吗?
夜晚的赐孤仪式
几百年前由中国南来的华人,深入深山老林开采金矿,不少无亲无故的人客死异乡,连远在唐山的亲人都不知晓,而为他们所准备的赐孤仪式和各种祭品,或许能给予些许慰藉,他们不曾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