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畅畅认为,短剧或多或少在内容上都带有“爽”的色彩,这也注定它在当前社会的中下阶层受到欢迎。他说:“在后疫情时代,整个经济大环境没有那么理想,人们更需要这样的爽剧来实现精神世界里的虚拟快感。”

过去两年,网络微短剧(简称短剧)在中国迎来井喷式发展,成为许多中国人茶余饭后的“精神粮食”。这种新网络视听形态如何一蹴成为中国人的娱乐新宠?这些被称为“电子榨菜”的短剧对社会有什么影响?短剧在中国国家监管持续加强下将何去何从?

他说,与其执著于短剧有多精良,从业者应该直面短剧在内容和表现手法的同质化问题,避免边际价值的断崖下跌。

广州一苇渡心心理咨询首席专家韦志中受访时解释,积极情绪如喜悦、爱、自豪、感激、好奇等,是人的本能需要。这种情绪是通过进行有价值和意义的事而产生,例如阅读、看电影、为他人奉献等。

目前正在筹备新短剧《包争天下》后期制作的儒枫说,有过那次经历后,他在接下来的作品会更谨慎把控内容。但他强调,自己认同当局加强监管,因为只有适当管制,才能让该产业有序发展。

很多短剧都改编自网络小说,题材离不开恋爱、甜宠(情节高甜、男主角无限宠爱另一半的爱情故事)、战神(具有异常勇气和力量的人)、霸道总裁、逆袭、复仇等。这些剧的共同点是主人翁表面上身份低微,备受打压,但实际上蕴藏着巨大财富和权力。

严沛梁不讳言,短剧本身没有太大艺术价值,它的作用在于让下沉群体的情绪得到释放。因此,很多短剧的主人翁都扮演上述角色,让这个群体更容易产生情感连接,在心理上得到安抚。

去年8月,制作成本不到50万元的《无双》在上线一周后充值率破亿,在影视业界引起不少骚动,也让外界见识到短剧的利润空间。

短剧制作公司原上慕光的创始人兼导演严沛梁受访时说,短剧的消费主力军来自下沉市场的中年用户,包括保安、外卖员、快递员、保洁、保姆等,他们有一定的消费能力,但时间碎片化。

与一般电视剧相比,短剧的制作粗糙得多,演员演技浮夸、布景呆板,拍摄手法和剪辑往往不到位。

他说,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各种社会问题一定会给老百姓带来精神创伤。短剧为人们提供了释放情绪的出口,但这些情绪会随着社会的演变一直变化。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受访时分析,短剧能在一众制作精致的娱乐产品当中突围而出,反映了受众更关心的是影视作品的内容而不是形式。

不过,观众并未因此反感,反而趋之若鹜,使这类视频在这几年呈井喷式增长。

中国国家广播电视总局过去两年来不断收紧管制,包括在去年11月最新一轮监管中提出加快制定《网络微短剧创作生产与内容审核细则》;建立“黑名单”机制;加大违规网络微短剧处置和曝光力度等。

为了吸引更多观众,有不少短剧不惜剑走偏锋,打起擦边球,出现过度炫富、色情低俗、血腥暴力等内容。

“短剧的剧情真的很俗,但我是越看越爽,每天都会追着看。”

这样的情节听起来很低俗,却能在部分群体当中引发共鸣。

不过,韦志中提醒,观看短剧所产生的积极情绪只是一种假象,短暂的快感只停留在生理的层面,无法提升至更高的精神层面。

专家:创作者须抓“爽点” 发掘题材满足观众猎奇心

盲目跟风 易被市场割韭菜

他说:“只能说资本真的太灵敏,可以敏锐地把握这一点,顺势把短剧发展成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

他说,随着生活节奏加快,人们在浮躁的社会很难有时间沉下心来,完成让自己满意的事,通过正常途径获得积极情绪。短剧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现状,剧情紧凑、篇幅精简的叙事方式让人们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积极情绪。

吴畅畅认为,短剧就是一种文化,一种说故事的方式,而它的合法性在于能够迎合当前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势,以及大部分老百姓碎片化的观剧方式,填补他们庞大的情感空缺。

他说:“一些在外面看起来很诱人的数据都是不良制作公司吹捧出来的,让别人看到有钱挣,才可以吸引到投资。说白了你要人家注资,你也得做点广告,你说是不是?”

短剧的吸金能力吸引了中国大陆以外影视界人士的关注。香港喜剧天王兼导演周星驰今年2月宣布与抖音携手出品短剧《金猪玉叶》。在这之前,香港著名导演王晶也在去年11月带领团队,在杭州横店开拍短剧《亿万傻王子》。

儒枫也指出,尽管短剧的制作成本较低,但很多剧上线后充值率并不高,有盈利的不到20%,大多数都打水漂。

有分析指出,香港名导以“降维打击”式入局,或是短剧市场未来趋势的一个风向标。有丰富经验和较高技术含量的影视界“正规军”将会把逐利而来的“草台班子”挤出市场;精品短剧将取代那些同质化、套路化的劣质内容,成为市场的主流。

对于短剧被视为人们的“新时代精神鸦片”,吴畅畅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往往是文化精英主义者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批判,但批判之余又无法拿出其他能实现老百姓情绪价值的文化替代品。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短剧的“爽感”更多是为了满足人们对心理积极情绪的需求。

另一名短剧导演严沛梁则认为,与其单方面加大对短剧的监管和批判力度,当局应该更明确划出不可逾越的红线,让从业者更清楚合规的操作范围后,由市场优胜劣汰。

他说:“以前我们(空下来)都是看小说、长剧、电影,最近一两年才看短剧。短剧的情节没有那么复杂,不需要那么高的专注力,比较容易边工作边看。”

中国监管部门近期加强对短剧行业的监管和内容审核,一年内下架超过3万部剧。受访业者对此反应不一,有的认同监管将使该行业变得更加规范,有的则认为应交由市场主导,优胜劣汰。

他说:“短剧之所以可以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是因为这些长期被忽视的情绪终于有了适当的宣泄渠道。”

他说:“中国这些年花那么多钱,拍那么多制作精良的古偶剧(即古装偶像剧)、偶像剧、武侠剧。这些剧动辄很长,有的七八十集、五六十集,但很多都没有火起来。观众对这种形式主义的剧集已经产生抵触心理,一些内容和剧情空洞,注水啰嗦,难以产生观剧的快感。”

对于短剧朝向精品化发展的预判,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受访时有所保留。他认为,短剧的特点在于它制作粗放,其节奏明快的内容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观众的心理预期。如果短剧在形式的层面上走向精品化,反而会产生形式反噬内容,喧宾夺主的可能。

他说:“其实他们对这个市场不太了解,都是盲目跟风跳进来,有的就是注定被市场割韭菜。”

短剧导演儒枫目前正在筹备新短剧《包争天下》后期制作。图为该剧的剧照。(应用截图)

北辰映画影视传媒导演儒枫(艺名)受访时指出,过去几年,不少拍摄广告、长剧以及网络电影的制作团队都纷纷转向短剧跑道寻找出路。

他说:“身为从业者,我当然希望这个领域越做越好,而不是火爆一两年后就做不下去了。有管制就意味短剧这条路还能走下去,这些措施可以避免一些投机取巧的人在赚一点横财后就走人,败坏整个行业的名声。”

他透露,这些资金很多来自建筑和房地产企业,有的直接要求谈投资,有的是寻求合作,很多都是因为老本行不太景气,希望在短剧市场另找赚钱途径。

严沛梁执导的短剧中,其中两部《哎呀!皇后娘娘来打工》和《闪婚后,傅先生马甲藏不住了》属于“爆款”作品,用户充值率破亿。但他坦言,这样的作品市面上不多,而很多投资者都是抱着赌徒心态,希望投资的几十部剧中,有至少一部可以赚到钱。

中国短剧市场去年374亿人民币 五年内达电影市场规模约70% 

手机应用上的剧集表显示,短剧《拼爹王者》共有101集,前14集免费,要继续看就需付费充值。(应用截屏)

短剧被流传为中国“最盈利赛道”,吸引了不少热钱涌入。但业界人士直言,这更多是圈内的炒作,一部剧要成为“爆款”的概率极低,大多数的作品都是打水漂。

许多影视公司受利益驱动纷纷开始投入短剧制作,使整个市场进入百花齐放的阶段。根据中国官方数据,2022年短剧全年备案数量从一年前的398部飙升至近2800部,增长600%。

短剧的暴富神话,吸引各方资本纷纷涌入。短剧导演严沛梁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他在过去几个月有时一天可接到两三个拍短剧的询问。

短剧红火让原已陷入寒冬的影视业看到一线生机。根据企查查数据,中国在2019年至2021年每年注销的影视相关企业逐年上升,但与此同时,短剧相关企业在同期的注册量呈明显增长态势,单在去年就有2万2500家,同比增长20%。

他举例,无论是保安大叔、快递小哥化身无敌“战神”展开复仇,还是大妈在甜宠剧中寻找失落已久的爱情,都是下沉群体渴望释放的情绪。

短剧导演儒枫执导的《消失的新娘》是去年被下架的短剧之一。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那是他最卖座的作品,但由于暴力和色情内容的尺度较大,短剧在上架后三个月因违反“公序良俗”被令停播。

40岁的林向春(化名)是深圳一名保安人员,他手机上装载了五六个短剧应用,每天工作闲下来时就在岗位上看短剧消磨时间。

由于短剧每集时长极短,剧情没有太多铺垫和传统叙事结构的起承转合,一般上都会利用不断反转的情节,让观者穿梭在设定好的“爽点”。每一集短剧都会在结尾留下悬念,吸引观众点击付费追看下一集。

在韦志中看来,短剧可能成为人们获得积极情绪的路径依赖,容易让人上瘾,长期下来对社会造成危害。他说:“人会变得更浅薄,不愿意思考,不愿意追求有深度和有意义的事物,工匠精神会淡化。”

一年下架逾3万部剧 业者吁更明确划出红线

短剧的共同点是主人翁表面上身份低微,但其实是蕴藏着巨大财富和权力的总裁或战神。图为短剧《总裁上司暗恋我》(左)和《狂飙小保安》(右)的剧照,故事主人翁分别是一名企业总裁和地下组织掌门人。(应用截屏)

为推动短剧发展,包括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在2021年相继开启短剧“新番计划”,鼓励MCN(多频道网络)机构或个人作者发布带有连续剧情的短视频,以换取平台的流量扶持和现金奖励。

中国近年来兴起简称为短剧的网络微短剧,主要在抖音、快手等视频平台和其他短剧应用上发布。这类竖屏视频每集时长不超过三分钟,一部短剧有100集左右;一般前十几集免费,要继续看就须付费充值。

据网络自媒体“网视互联”统计,截至去年11月底,共有近3万1700部短剧在一年内被下架,有5408个短剧小程序因违规被关闭。

“短剧应该像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创作者必须敏感地感知、捕捉、把脉新的情绪痛点,围绕这些情绪点发掘新的剧情,短剧才会有继续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他说:“看短剧就像是被挠痒痒,它只会刺激你,让你分泌多巴胺。当你爽完之后,你的积极情绪能量就会被消耗掉,不会形成良性循环,像烟花一瞬间绽放一样。”

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将短剧形容为保安人员的“最佳良伴”,因为无论是形式或者内容,都很符合他们的需求。

“最盈利赛道”吸引热钱 业界:大多作品打水漂

吴畅畅研判,短剧若要有更明确的发展,在题材上必须有突破,寻找新或更多社会“爽点”,来满足观众多样化的猎奇心。

香港名导“降维打击”式入局 或是未来趋势风向标

网上更是流传,“一周拍完、八天收入过亿、十天暴富”的说法,堪称短剧是2023年“最赚钱的赛道”。

专家: 短剧“爽感”是假象 快感只停留在生理层面

他说:“很多新的事物都有一个野蛮生长期,但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回归理性。我觉得监管部门胸襟要大一点,眼光要长远一点,而不是要在小的地方抠来抠去。如果抠不好,反而会制约这个行业的发展。”

短剧导演严沛梁执导的《哎呀!皇后娘娘来打工》,在去年上线后实现用户充值率破亿。(应用截屏)

例如,短剧《小保安的美女总裁》讲述一名地下组织老大假扮保安,为的就是保护儿时救过他的美女总裁。短剧开头的前一分钟半,就让男女主角上演一场激情床戏,把性作为短剧的卖点,吸引观众。

短剧消费主力军 下沉市场中年用户

插图/何汉聪

中国数据咨询公司艾媒咨询去年11月发布的研究报告显示,去年中国网络短剧市场规模为374亿元,同比增长268%。这个数字在2019年还不到10亿,意味着短短五年内,短剧市场规模就达到了有百年历史的电影市场规模的约70%。

延伸阅读

每集短剧的观看费用从几毛钱到几块钱不等,这意味着用户想要看完一整部剧,可能要花费上百元(人民币,下同,逾18新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