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哈姆雷特》《麦克白》和《威尼斯商人》可以更多地见出希伯来文化的色彩,那么,如许多批评家指出的那样,《仲夏夜之梦》和《暴风雨》更多地涂抹了希腊文化的色彩。

瑞典华人作家

忧伤苦痛外,满眼空无边。

希腊原始宗教是与希腊神话密切相连的“神人同形同性论”(anthropomorphism),类似于泛神论。但是,这种原始宗教在莎氏著作中比比皆是的表现,很难说是一种神格化的技巧还是一种精神信仰。《仲夏夜之梦》对雅典郊外精灵出没的森林的描写,或《暴风雨》中对那个小岛的描写,可以视为泛神论的表现。莎氏把人文主义精神与泛神论和自然主义糅合起来。值得注意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nature”一词,兼有“自然”和“人性”的意思,因此,英国诗人德莱顿在《论戏剧诗》中这样赞美莎氏:“大自然的所有意象静静地向他呈现……他不须要戴上书本的眼镜来解读大自然;他向内看,发现大自然就在里面。”托马斯·格雷也在《诗的进程》中把莎氏称为“大自然的骄子”,这一词组也可以解读为捕捉人性的丹青妙手。

当然,不能说佛教是莎氏的一种宗教信仰,但是,我们不妨说,莎氏堪称独觉佛,即在佛教没有传入的地区无师自通的觉悟者。要解读其作品,完全可以借鉴佛学。渗透人文精神的莎剧《理查德二世》(第二幕第二场)中的两行台词,我译为一首五绝,请读原文和汉译:

如此辉煌的火炬,为后世的欧洲启蒙哲学提供了开启心智的意象。

万事皆空艺术不空,假如它向我们展示无我的空性

莎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是莎氏笔下最著名的犹太人形象。该剧结尾对夏洛克的惩罚,有针对其信仰和血统而来的报复过度的问题。但是,作者让夏洛克对歧视犹太人的现象作了发人深省的质疑,借以提倡宗教宽容,唤醒对犹太人的同情。甚至可以说,他发出了捍卫犹太人的人权的声音,因为犹太人同样是人,同样有眼睛鼻子,有感觉和血气,一旦受到欺负同样有复仇心!(第三幕第一场)。

出于共同的人性,即使是如羊的民众,也有其残暴一面,如塞林柯(Ernest De Selincourt)在《英国诗人与民族理想》指出的那样:莎剧中的民众,往往是“善变、愚昧或残暴”的。

发出捍卫犹太人人权声音

金斯堡所代表的那一代美国诗人,深受越南一行禅诗倡导的“参与型佛教”(Engaged Buddhism)的影响,其精神要义,与所谓“人间佛教”一脉相通。金斯堡为什么将一位典型的现代派诗人兰波与佛陀和莎士比亚并称?在兰波名作《地狱一季》的结尾,诗人承负救助他人的责任从地狱重返大地,以便拥抱一种“不平的现实”,这种既见空又入世的责任感,强烈地体现在佛陀的法教和莎士比亚的精神中。例如,在《暴风雨》结尾的台词中表现得异常鲜明。该剧的主题之一,借用佛家语,可以说是人的野蛮性或魔性经过陶冶的证悟。

Where nothing lives but crosses, cares and grief.

希腊文化色彩

在莎氏十四行诗中,“理型”说和“流溢”说之影响表现得十分鲜明。第53首煞尾对句,诗人赞扬他所爱的“美男子”说:“天地灵秀,依稀君之笑貌舞姿/恒常之心,却无人与君同盘石。”如此之美,实际上是美的“理型”或绝对美的象征。

基于上述这些方面,在最新的莎学研究中,已经出现了特殊的佛教视角,例如,美国作家拉莫尼卡(Mark Lamonica)的《打佛:莎士比亚的神秘世界与佛教》。作者自称书名灵感来自看重自悟的临济禅师之名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作者认为,这句话的含意是:“我们要杀死阻挡道路的一切,不必盲从或崇拜佛陀,或莎士比亚,或任何别的人物。我们必须如佛陀所说的那样,发现内在于我们的佛,成为自身的主人。”

当然,不能说佛教是莎氏的一种宗教信仰,但是,我们不妨说,莎氏堪称独觉佛,即在佛教没有传入的地区无师自通的觉悟者。

与此类似的是,在莎氏作品中不难发现佛洛伊德深入分析过的“雌雄同体”的文化理想,例如十四行诗第20首:

批评家往往拿《威尼斯商人》与同时代马洛的戏剧《马耳他的犹太人》进行比较,马洛笔下的犹太人巴拉巴斯只是个脸谱化反派角色,由此可见莎氏对犹太人的人性化处理。这是莎氏高明之处,也是他在基督教人文主义基础上得到升华的普世人文精神的闪光。这种精神最典型地体现在莎剧中理想的女性人物身上,例如剧中劝告夏洛克应当仁慈的鲍西娅,或《李尔王》中讲真话有爱心的小女考蒂利亚……

Art's not empty if it shows its own emptiness

德行在我应他惠,不负苍天原道心。

Comfort's in heaven; and we are on the earth,

你呀你,做了我雄性情妇;

like Buddha, Shakespeare and Rimbaud.

英国诗人柯尔律治在《文学传记》中热情赞扬“我们的怀抱无数心灵的莎士比亚”。那“无数心灵”,包含许多受压迫受凌辱的心灵。在欧洲悠久的反犹背景中,犹太人也没有排斥在莎氏“怀抱”之外。这是后世的许多欧洲的伟大作家,包括伏尔泰、歌德,都很难做到的。

所谓“启蒙”,用佛家语来说,就是“开示”,就是启人“觉悟”。作为西方思想源头的希腊文化与佛教的整合,已被称为“希腊佛教”(Greco-Buddhism)。希腊哲学与佛教哲学相通之处,典型地表现在柏拉图的“理型”(Form)说中。柏拉图认为任何具体事物都是通过与其“理型”的关系而获得其本质。由此生发出来的新柏拉图主义“流溢”(Emanation)说,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太阳般的“太一”(即神)的余光流溢。这样的神光,好比“佛光”一样。

这两行诗虽然出自剧中人之口,却可视为作者本人的思想。美国诗人金斯堡(Allen Ginsberg)在《宣言》(Manifesto)中有三行精彩诗歌表达了类似的空性证悟:

不像悍妇时髦女郎生变故

一个人既要捍卫自身的价值,也要捍卫他人的价值,就必需有利他主义精神。利他主义,在《一报还一报》(第一幕第一场)的火炬意象中得到最生动的表现。笔者新译的剧中,文森修公爵的一段台词,同时可以另译为一首类似于咏物诗的七绝:

最新莎学研究的佛教视角

莎士比亚的精神信仰,这个历史和文学之谜同样是一种隐秘的灿烂,我们不能凭莎翁在故土接受天主教洗礼葬于教堂墓园这一事实作出简单判断,而应从莎剧和诗歌中寻求合理的答案。

如佛陀,莎士比亚和兰波

慰藉在苍天,凡人尘世间,

造化丹青笔,画幅美女图……

空谈无益诗歌有益,假如它在空中高悬自身的骨架

火炬松明非为己,熊熊照亮夜行人。

Poetry useful leaves its own skeleton hanging in the air

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人类的原始信仰隐含在“俄狄甫斯情结”中的“母亲即上帝”的崇拜中。但是莎剧中作为母亲的麦克白夫人,是个奶汁里流着毒液的“罪恶的女人”。如果说,《哈姆雷特》同样带有作者见闻或自传的影子,那么,它折射了莎氏的精神崩溃到精神重建的过程。成熟的人格发展是从反对父亲到父子和解的过程。这需要在没有重大犯罪的情况下双方良性互动,才能避免悲剧。当然,一个人精神信仰的形成,往往既有家庭背景,又打上了时代的宗教文化的烙印,会在崇拜对象中不断输入经过心灵提炼的精神营养。

普世人文主义的核心,是对每个人的价值的尊重。这一点,在莎剧中有杰出的表现。例如在《特洛伊罗斯和西达克瑞》中,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劝告国王放海伦回去,因为那场战争导致无数士兵牺牲,而“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海伦一样宝贵”(第二幕第二场)。在这场关于人的价值的思想交锋中,作者显然站在赫克托一边。

此处“雄性情妇”(the master-mistress),不应只作生理上的理解。象征意义上的“雌雄同体”,好比老子说的“抱其雄守其雌”,是一种阴阳和谐、刚柔相济的性格,一种消除佛与魔、主与奴的二元对立的文化理想,是追求不易之道臻于万法归一的精神境界。这也许就是莎士比亚的与东方文化相通的一种精神信仰。

“雌雄同体”的文化理想

而他们的自我驯化,像有同样信仰的贵族一样,是通过基督的“牧养”来进行的,同时也是通过自我驯化来进行的。因此,可以说,在莎剧中既可以看到狼和羊的残暴,又可以看到一种狼羊共舞的互动和自我驯化。

在伊丽莎白时代,16世纪初叶的英格兰原本信奉罗马天主教。随着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路德宗”日益渗透到英国社会,与此同时,清教徒的革命倾向蠢蠢欲动。这些政教势力都有欧洲历史上悠久的排犹倾向。基督教排斥异端的宗教观点在《麦克白》的《女巫歌》(第四幕第一场)中得到最鲜明反映。在三个女巫提及的各种各样用来炼蛊毒的毒物中,需要的人体器官有活摘的犹太人肝脏,土耳其人或突厥人的鼻子,鞑靼人的嘴唇皮,从尚未接受基督教洗礼的娼妇的弃婴身上砍下的指头。尽管“女巫歌”中的宗教和种族偏见不能视为作者本人的观点,但至少表现了作者对基督教的认同。

芳心柔嫩,无染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