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陷》(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中指出,现代文明建基于对人类本能——特别是性本能——的压抑。文明要压制性,因为对性的好奇、性冲动和性满足会导致无法预计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后果,会颠覆权力关系和动摇社会制度。所以社会必须想出种种方法,将性这只野兽驯养为家禽,把一只横冲直撞的脱缰野马收服成放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展览品。
展现的是金钱和财势的吸引
正在香港上映的日本电影《型人狗仔队》(Scoop)最多人谈论和吸引眼球的一幕,是48岁、接近6英尺高的男主角福山雅治,与22岁、5英尺2英寸高的女主角二阶堂富美激烈做爱的床戏。赤裸上身的福山与仅穿性感内衣的二阶堂接吻、爱抚和(模拟)做爱,那一刻,两人在年龄和外形上的差距变得无关宏旨。在观众的眼中,他们是理直气壮的寻乐者(pleasure seekers),不是偷偷摸摸的越轨者(deviants)。
男人进入女人身体,女人让男人进入身体的时候最接近幸福,是中国人的传统智慧。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西方人没有那样含蓄,哲学家罗素说,看过男人和女人做爱,就会明白人类已经拥有找到幸福的装备(equipped for happiness)。
好莱坞对性那种清教徒式的忌讳,有时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两集《格雷的五十道色戒》(Fifty Shades of Grey,本地的《格雷的五十道阴影》)以越轨的性做包装,但它展现出来的其实是金钱和财势的致命吸引力。由始至终,女主角无法对男主角的种种奇怪要求说不,因为他富可敌国,让她可以一尝上流社会生活这杯美酒;跟男主角的性吸引力几乎全无关系。影片的镜头一直情深款款、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的,不是男女主角的身体,也不是他们求爱和做爱的过程;而是那些“用钱可以买到的最好的东西”(the best that money can buy)。里面只有对金钱的欲望,而没有对性的欲望。说《格雷的五十道色戒》是软色情片,是抬举了它。
既是如此,为何人类没有费最多心思、用最多精力和花最多的时间做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床和睡房,为何没有变成人间乐土(heaven on earth)?因为得到性的满足和欢愉而萌生的幸福感(sexual bliss),为何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电影剧情和小说桥段?
从这个角度看,所有的舞蹈都是与性有关的,要“净化”舞蹈,将它变成老幼咸宜的阖家娱乐,只会扼杀舞蹈的灵魂。好莱坞电影《星声梦里人》(La La Land,本地译《乐来越爱你》)的爱情缺乏感人的力量,正因为里面的舞蹈太干净,太守规矩;完全没有性的暗示和张力。男女主角似舞伴多于情人,他们的升沉起落、离离合合又怎能牵动人心?
过度的性压抑是文明的一大缺陷,它不只是最普遍,也是最非人的一种性变态。弗洛伊德甚至认为,一切伤害性生活、限制性活动和扭曲性目标的制度和制约,都是心理症的病态宿因,人类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男人和女人做爱,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英文所谓doing what comes naturally。毕生与伪善和人云亦云为敌的文豪马克吐温(Mark Twain)甚至认为,性交既是人类在地球上必须履行的责任,也是他们可以享受的最大乐趣。在世之时与经济学家亚当·史密齐名的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antham)也相信,人类服从与听命于的两大主人是痛感与快感(pain and pleasure);而做爱的过程既痛且快,所以永远是人之大欲,以及血肉之躯毕生的追求。
《格雷的五十道阴影》
香港文化评论家
《乐来越爱你》里的舞蹈
于是人类发明了舞蹈,舞蹈将做爱改装成一场供人观赏的表演。张爱玲说舞蹈不是浪漫,而是浪漫的规矩。这是少看了舞蹈,可能祖师奶奶看得最多的只是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的社交舞。跟做爱一样,舞蹈最讲究的,是一男一女动作的协调和配合。中国人用“鱼水之欢”形容男女做爱的水乳交融,其实就是舞蹈的最高境界。舞蹈员用他们的身体语言唤起观众对做爱的回忆和想象,这就是舞蹈这门艺术不可告人的“dirty secret”:衣冠楚楚的观众在剧院正襟危坐,欣赏的其实是男人和女人在睡房做的事情。
那是因为做爱虽然令人如登仙境、乐不可支,却绝非随时随地、随便找个人就可以做的事情。否则社会的秩序将荡然无存,支撑着它的权力架构也会分崩离析。是故,人类的性精力必须被转移、引导到有利于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方向。他们满脑子的性,也要被分散到其他更重要、更有体面的事情上。用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的话说,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最终都要服膺于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
为何人类没有费最多心思、用最多精力和花最多的时间做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床和睡房,为何没有变成人间乐土?因为得到性的满足和欢愉而萌生的幸福感,为何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电影剧情和小说桥段?
没有性暗示和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