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红梨记》从舞台(57年)到电影(59年)到这次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再演,策划者也曾是首演者的白雪仙,在唐涤生冥寿百岁(他生于1917年)之际,总结了原创者改写剧本的心愿,并且终于能够,让它在舞台上亮丽重来一次。虽然这仿佛迟了好几十年,虽然白雪仙也明白,在8月底戏落幕后瞬即又逝。可是她的视野、恒心和执着,教人感动,且对她加倍地肃然起敬。

非遗的一次再生

可是黑暗中观剧,奇异感觉降临的那一刻我来不及告诉他:当梅雪诗扮演的谢素秋移步窥探酒后沉睡、陈宝珠反串的赵汝州时,舞台布景和古代服装纵然鲜艳华丽照耀在灯光下,我脑子里不知不觉自动浮现的,却是个黑白的场面,眼前人物还要是任剑辉与白雪仙。似曾相识的déjà vu强烈之感,在最后一场气氛热闹众星齐聚的“大团圆”,又波涛汹涌般拍进脑岸——星洲童年故居的下午,黑白电视屏幕播放着这出戏的电影版本。沉睡的记忆,原来一直完好无恙隐藏在脑子里,并未随时间湮灭。除任白二人犹历历在目,还有大老倌梁醒波、靓次伯,他们独一无二的唱腔骤然又回响于耳边。

离港那天在机场便利店随手买了本《明周》,机上翻阅到有关首晚演出的赞美报道,少不了还穿插了几则花边新闻:演小生的陈宝珠“因坐骨神经痛致脚部不适,演出时又会有跪地的场面,所以在下午做完针灸才装身预备演出”,花旦梅雪诗也“有轻微感冒……有点儿咳嗽”,方明白前一晚的演出她显然在“假戏真做”,当场抹的是真鼻水。我掩页时暗忖,她俩年纪少算也应该有70开外(任剑辉妹妹任冰儿也90多岁了吧),厚妆在台上三个半小时又唱又做实在不易为也。如此为戏曲的传承而忘我落力演出,实在已经远远超越过乐业精神。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我已有好一阵子没到香港。这次因为公事赴港数天,凑巧遇上任白戏宝《蝶影红梨记》翻新作盛大演出。戏曲,对我这门外汉而言,肯定是雾里看花,挂一漏万。粤剧,因为童年时耳濡目染,像我这样年纪的坡仔(港人给我们的亲切俗称,以现在年纪该称为“坡佬”甚至“坡伯”了矣),大多还能哼一两句,尤其耳熟能详的《帝女花》和《紫钗记》。好心的朋友在最后一分钟还得以寻获一张戏票给我,冥冥中仿佛千里迢迢特赶来与它相会。剧场中朋友关心地问:你熟悉这戏目?听得懂粤语的对白么(仅唱词的部分有字幕)?尴尬的答案是:不太记得也。还好,靠猜。

据记录,《蝶影红梨记》初次完稿于1957年,距今正好一甲子。电影版在1959年开拍,曾经过剧作家唐涤生的修饰,使情节更合理细部更臻完美。唐涤生真是个奇才,在忙乱、商业味浓的旧香港,为任白“仙凤鸣”剧团编写的粤剧无不脍炙人口,其中一些曲调连小孩儿也能朗朗上口。文词高雅却又能普及大众,诚属难能可贵。可惜唐涤生短命,等不及电影版的《蝶影红梨记》上映,在开映的前一天便与世长辞了。

《蝶影红梨记》的再现,促人思考及另个课题:50至70年代的香港,生活虽仅属基本,但文化活力四射,其影响力无远弗届。星洲(港人给狮城的昵称)与香港,在那年代似乎比当今还要关系密切。电影、书籍、流行歌曲、中文杂志在星马无不街巷通行。小思近编的两册《香港文化众声道》,让我们再次“看见香港”,和当年我们都仰慕的香港文化(包括同样重要的次文化)。曾几何时,因政治(如新加坡80年代开始强执的“去方言”政策,如香港回归20年,忙于应对和适应)与其他种种因素,星洲与香港这对“双城记”,业已各自渐行渐远。

新版美丽的《蝶影红梨记》制作严谨,筹备工作细密,报章和演出的场刊已经有详尽的介绍,这里不再赘述。它令我亲身目睹见证到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次再生,将既往的一段时光倒流回来。我们搞建筑的,习惯对建筑文化遗产卷起袖子就做。对要保留的古物引经据典,古建筑风格属哪个朝代,纸上策划搬砖移石,而后照原屋粉墙刷漆,哪条横梁该回归哪个位置……相较起《蝶影红梨记》的要将意念中理想的戏曲再现,实物实体的建筑安排甚至重建,着实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