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新加坡之行最让我难忘的,是在牛车水参观新加坡原貌馆,这里真实还原了早期移民的生活图景,低矮的裁缝铺中悬挂着旧的花布,拥挤的学徒间似乎还弥漫着浓浓的汗味,车夫和木匠的小屋的席子上,堆卷着破败的铺盖和似乎刚用过的蒲扇——那个世纪的风,可曾因这蒲扇而一去不归?厨房粗糙的灰泥墙上,挂着出土文物似的铁锅、笸箩、笊篱,灶台上的炊具也都尘垢满面,几百年不用的模样,只有肮脏的洗手池里,堆着碗盆,仿佛谁刚用过饭,还没来得及清洗。在复原的这些做苦工和手工匠人的住屋里,桌子椅子,柜子箱子,镜子梳子,茶壶灯盏、衣裳鞋袜、暖水瓶电风扇,山水挂画和镜框镶着的老照片,甚至拖鞋和雨伞,一应俱全,再加上音响制造的那个年代的市井之音,使原貌馆充满了艰辛又朴素的生活气息。可有一间复原的小屋黑魆魆的,不着一物,探头一望,窄床上是一个枯瘦的老妇的造像,鬼一样恐怖,有游人说这是问米婆,送死者上路的灵婆。我缩回头来,看了看门侧的标示牌,原来这里复原的是死人巷的情景。硕莪巷是新加坡早期的死人街,处理丧葬事宜之地,而这间阴森黑屋,称为“大难馆”。因为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死在家里不吉利,所以大难馆应“死”而生,出现在硕莪巷,也就是死人街上。那些行将就木的人,会被送到大难馆等死,这里是看生命之花凋零,收纳人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中国作家

郁达夫在有生之年,几乎每到九一八这个令中国人耻辱的日子,都会发檄文声讨侵略者。他的母亲在日军攻陷富阳后,躲在夹墙中被活活饿死,身在福州的郁达夫在母亲灵堂起誓:“此仇必报”。而他和母亲,死因又是那么惊人的相似!日军攻打新加坡时,郁达夫乘快艇撤退到印度尼西亚群岛,化名赵廉,开办酒厂,因为无意间暴露了自己通晓日语,被迫做过日本宪兵分队的翻译,他也因之保护了不少爱国志士。郁达夫生命的终点是在苏门答腊,按照他的挚友胡愈之先生的分析和后来一些历史资料的解密,他死于日本宪兵之手。那时抗战已经胜利,他喋血于和平开始的时刻,可见和平的黎明,摆脱不了血腥。而他的遗体,至今没有下落,所以坊间关于郁达夫之死的演绎,也不乏恶意揣测者。郁达夫灵魂有知,岂不呜咽!他的小说《薄奠》写了一个人力车夫的惨死,结局尚有一辆纸车的焚烧,来偿付人力车夫最卑微的底层梦想,而郁达夫永别于世界的那一天,却连这样的薄奠也不曾拥有!

(文接12月24日本版文章)

我站在硕莪馆的那个瞬间,联想起郁达夫的结局。

他没有死在一个受难似的肮脏狭小的馆内,也是他的幸运吧。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郁达夫在现实世界中,既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文人,也是一个率性多情的骑士,只要他中意的草原,不管领地属谁,都会冲破藩篱,策马纵情驰骋。这固然可以看出他天性的自由,但也从另一侧面看出他的自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已成为他诗作中的名句,人们对其中的“美人”,意有多解,但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单纯的美人。郁达夫因热恋王映霞而抛弃结发妻子孙荃,孙荃自此诵经念佛,戒荤茹素,郁达夫等于践踏了一个无辜女人的青春和幸福。尽管郁达夫其后在经济上对孙荃仍有周济,但孙荃对婚姻的失望,可想而知。她的遭遇也令人想起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这两位旧式妇女的性情和遭遇,惊人相似。她们忠贞不二,有着超常的忍耐力和大慈悲,只不过命运让她们上错了船。我这样说,并没有在道德层面,苛责那个时代受父母之命缔结姻缘而勇于解散的人。因为在人性层面,真爱是无罪的。但郁达夫的一生,不善于维系爱,也不会受困于爱,他几度婚姻,明明暗暗的情人不断,还是妓院中风雅的来客。他意气用事,读他杂文时,遇到他形形色色的郁达夫启示,我会暗笑。他也终因《大公报》上向王映霞发难的那则著名启事,将他人性中的弱点,一览无余地呈现给世人。这类启事,当然不如他写给沈从文的那封《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令人动容和称道。但可看出,郁达夫是性情中人,他忧国忧民,愤世嫉俗,但儿女情长的不悦,也会令他拍案而起。一个不掩饰弱点的人,无疑是真文人。

通读郁达夫小说的人,不须特别留意,就会在其中发现他小说的几要素:性,酒,病,女人,而其背景又多放在夜和雪中。在他堪称上品的几部小说中,“病”又成为叙述的不二助推器,如《微雪的早晨》中的“精神异常”的朱君,《迷羊》中在A城养病的“我”,《杨梅烧酒》中病后初愈的“我”与故人在湖滨小馆的夜谈;《马缨花开的时候》中的养病楼,《东梓关》中为治疗吐血病而寻访名医徐竹元的文朴,《沉沦》中患了忧郁症的主人公,甚至《春风沉醉的晚上》,人物也摆脱不了病的缠绕。而这“病”大都因“情”而生,大到国家之情,小到儿女私情。郁达夫是个善于写情的人,当然这其中不可避免地触及到“性”,所以有人说他的小说是性小说。我以为这低看了他作品的文学价值,因为在写“情”的时候,郁达夫从未降低他作品的趣味和审美性。而他笔下因情而生的女人,莫不惹人怜爱和同情,《迷羊》里的江湖名伶谢月英,《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纸烟厂的女工,《迟桂花》里的莲儿,《微雪的早晨》中的惠英,《蜃楼》里的黑衣少妇等等。而郁达夫在写情时,除了男女之爱,也敢于书写隐秘的情感潜流,探讨同性之爱,比如《她是一个弱女子》和《茫茫夜》。

郁达夫通晓五国语言,古典文学功底深厚,东西方文化在他艺术世界的自然碰撞与融合,使他的作品气质非凡,足以奠定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喜欢郁达夫的小说,因为在虚构的世界中,他的主人公不戴镣铐,在人生之路上且歌且舞,敢于倾吐人性的苦闷,将哀婉缠绵和感伤之气推向极致。《迟桂花》这类小说,是郁达夫作品中,鲜见地体现人性明媚的作品。他更多的小说,则是在人性幽暗的隧道穿行——病痛与爱恋,百转千回地交集;生命的欢歌,总在死神的阴影中低回。

我站在硕莪馆的那个瞬间,联想起郁达夫的结局。他没有死在一个受难似的肮脏狭小的馆内,也是他的幸运吧。七尺之躯的男儿,岂能容生命在这逼仄阴暗之处谢幕?倘若他真的喋血于丛林,他在与这世界作别时,不知是晨曦渐起还是落霞满天的时刻?至少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认清了刽子手的嘴脸,战争的残酷和世情的险恶,他走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不可阻挡的风儿,会轻抚他的脸颊,为他做安息日的整容。而他的遗骸,会在大自然赐予的无边的硕莪馆中,遥听他生命源头富春江的水声,安详地随时光流传,褪掉血肉的袈裟,只剩一副清白的骨架,交付明月海涛,给这灾难深重的大地,烙印一个不可磨灭的生命框架。

让我再回到5月的新加坡之行吧,在弥足珍贵的一周时间里,我去滨海湾花园观赏温室中的奇花异草,去圣淘沙的海边踏浪,去亚洲文明博物馆看中世纪的佛的造像,去美术馆看徐悲鸿那幅著名的画作《放下你的鞭子》——王莹当年在新加坡的街头,就是这样做抗日宣传的,而她的结局令人唏嘘。每至夜晚,我会沿着新加坡河散步,河畔酒吧街和克拉码头的霓虹格外绚烂,那浓重的光影倒映在河中,仿佛给这条河倾注了油彩,流也流不动的样子。河畔的花树太过繁茂,总让我疑心是假的。直到夜风起来,各色花瓣脱落,它们像一只只可爱的小耳朵,要来大地谛听什么秘密似的,我才确信那些花树是大自然的骄子。

善于写情的人

郁达夫大约知道这个世界再神圣的牌位,终将有被弃置角落的一天,所以他从不以神的面目示人。他的短篇《在寒风里》,透过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分家的故事,入木三分地写出在财产和利益面前,道德的崩塌,亲情的沦丧。人们在争夺家产过程中,原先被端正挂在厅堂的祖宗神堂,竟被扔在废物堆中,无人认领。最终男主人公约了家中的长工长生,乘列车将这神堂背到上海去,这也成了他分到的唯一财产。郁达夫在描述长生背着神堂上车时,有这样一段极其精彩的描写:“因为他背上背了那红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仿佛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挤了,致这神堂要受一点委屈”,读之令人动容,却原来神堂在一个非本族的仆人眼里,仍具压迫力和生命力,而它在本该对它顶礼膜拜的子孙眼中,连木偶都不是了。郁达夫洞见了神的沦落,笃定要做一个热血的人。他的确这样做了。

笃定要做一个热血的人

硕莪其实是一种可爱的棕榈树,又叫西谷椰子树,据说它寿命很短,不足20年,而且一生只开一次花儿,开花不久便死。它的树干淀粉沉积,这就是人们所熟知的“西米”,我们喝的珍珠般的西米露,就由这种淀粉加工而来,所以也有人称此树为“米树”,它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干粮袋。谁能想到这种慷慨的树,这美丽的名字,会与死亡枝缠叶绕?

站在硕莪馆想起郁达夫

郁达夫有他个人的性格弱点和人格局限,但他是不吝惜剖析自己的,他的作品多用第一人称,男主人公也多为落魄文人,他们爱欲中的挣扎,抑郁中的眼泪,被他写得出神入化。他钟爱自然,富春江和西湖常是他作品的底衬。10年留学日本使他深受其文化影响,他的思想现代,而他作品的语言风格偏于古典,这使他的作品充满了张力之美。他是一个充满了正义感的人,读到他小说中发出的满含着忧国之情的一声声喟叹,你可能会以为它破坏了小说的和谐,但在一个雀无声息的时代,这样的喟叹是智者和勇者的心音,铿锵有力。无论研究者将他的成就归于创造社还是他短暂涉足的左联,也无论我们怎样不喜欢他性格中的个别东西,他都是一个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大写的人,领受灿烂的同时,必将也遭遇拂面的尘埃。鲁迅对他的评价“白者嫌其已赤,赤者嫌其太白”,极为传神,至今仍是对我们这个纷争龃龉、缺乏包容、创造贫弱的浮躁文坛的犀利注解。在一个有病难言和无病呻吟的历史时期,郁达夫笔下的病与痛,无疑深具现实意义和艺术光辉。他作品的颓废和伤感,与逢迎阿臾之气背道而驰,他没有成为一个腔调的文学的俘虏,为后世作家竖立了可贵的人性书写的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