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脸叔叔带我去他的制面厂,他收拾好一间小房子,放下我带来的衣物。

貂蝉又连声哀叹。

貂蝉从天上飘落,仍是墙上那身装扮,淡妆轻抹,神情幽怨,如泣如诉地道来:不知哪个奸佞小人,用这般践踏人格手法,一而再再而三,侮辱于我。彼辈设置电子游戏选项,让世间千万玩家选择妾身与军士逐个陪睡侍寝,每次事毕又让妾身自杀身亡,其用意既荒谬亦无常。汝梦非梦,亦非吾梦。汝苦,妾身亦苦也。

我不晓得妈怎么听闻我爱玩电子游戏。有一次,我听小姑唠叨时提起,年前,妈带弟弟到美国去了,好像是嫁了一个外国人,小姑说得很小声,打量着我的神情。不知怎地,我很难过,连带想起我弟弟。弟弟比我小三岁,长得很像我,也有一对大眼睛。我们有一张合家照,妈妈抱着弟弟。这张合家照爸后来不知收在哪里,不让我看见。妈临走之前,托人转给小姑一台电子游戏机,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爸不知道这事。小姑怕我着迷影响学校功课,游戏机一直收在柜里。当小昭听我提起这件事,向她妈磨叽好一阵子,终于将这台包着礼花纸的游戏机找出来。小姑一再交代,爸回家之前,一定要把游戏机收好,别让他看到而责怪她。

虽有小姑从旁照顾,爸也尽量不去太长时间。但是当广州那边的生意有了进展,爸不在家就不是十天八天而是一两个月之久。幸亏,小昭也跟着我报读同一所中学。小姑在我家附近一家幼儿园当半天的看护助理,索性带女儿来和我作伴。两个小女生整天都在叽哩呱啦地吵闹,除了睡觉以外。小姑买小背心,给我们穿,同时再三叮嘱,甭管天气多热都要穿上。要不穿会这这被人看见不好……她说我一双眼睛比林黛还大还漂亮,女孩大了更要注意这的那的。哎呀,小姑你不知道我是Diana啦。我觉得她怎不想象一下,林黛换作王妃戴安娜不是更好吗?小姑不同意:再怎么说你又不是洋人。眼睛不能变蓝头发不能变金鼻子不能变高……好啦好啦,不再说啦。小姑努力扮演妈妈的角色,这样的感觉时不时就浮上我心头。比方,我自己穿小背心,她给小昭穿。小姑让我们站一块比个头,喜欢说你的眼睛给一点小昭多好,可是小昭有个小酒窝,我没有啊。小昭一定要她妈梳头发而我不,我自己梳。有时小姑来给我颈项胳膊腋下搽爽身粉时,我会想起上幼儿园时的妈。

但成叔做的面条真好吃。我很好奇也很乐意随时捕捉各种表情和口型,或按照刻意为我制作的工序看板上的顺序、图标、数字去做事情,完成别人对我的期许。我说过了,我心细如发。我洗刷地板很干净,我收拾工作台很干净,我洗过的用具很干净,原本并不赞成带我来制面厂的老板娘成婶也对我刮目以待。

开始时,我晚间睡觉白天才帮忙做工。一早起身,看见浑身湿透的成叔瘫软在办公室外一张帆布躺椅上,才知道制作面条这么辛苦。

其实我害怕得很,老烦老烦,因为爸要出远门。放一个小孩在家要是万一……小姑也很担忧。爸和朋友合伙去广州寻找新的商机,他出国前只好安排小姑来我家住。

小昭花了一些时间连接游戏机,她跟我说机子连带一个叫《三国风云》的游戏,里头有貂蝉。妈啊ru bo bak,你不懂得DiaoChan让我多遭罪,还送来这样的游戏,我心里喊不玩了,借口有功课关在房间不出来,小昭在厅里玩,又shit又shiok(福建话谐音,爽的意思),连声叫唤,我心更烦。

阿嬷一把鼻涕一把泪,等收拾好一应俱全的杂事,她拖上两个行李箱,四方脸用车载她和我去机场。我也不晓得阿嬷是去哪?舍不得阿嬷,比手画脚的结果是抱成一团流泪。阿嬷要成叔给我们俩拍照,然后给我一张纸,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地址。所幸的是,我心细如发,这张纸我一直和身份证收在一个小皮夹里。凭这张纸,我21岁以后,继承了爷爷的组屋产权,我每个月给阿嬷寄去100元,而且还去探访她的小村子。我在阿嬷极其简陋的房子里,看见她将那张和我的合照,压在镜子一角。阿嬷比从前老而且瘦弱,眼皮低垂看不清眼前事物,当我站在她面前,她认得我打的手语,张开嘴眼泪飞流。

但说来也怪,和小昭玩了几回《三国风云》,我却接连几次梦见墙上的貂蝉。

地铁通车那个星期天,爸奖赏我吃了一餐牛排,因为我期末考试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华文。

小昭说你不玩白不玩,学校里好多同学想玩还没得玩。你妈好多钱?好舍得?很疼你吖!小昭不知好歹,竟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忍不住想踹她一脚。小昭是独生女,眼前有爸妈疼着。虽说我爸也疼我挂念我,三天两天打国际长途电话,问这那的。看在小姑份上,踹一脚是提醒她,别再提起我妈。我想不想妈,跟谁也不相干。但小昭一看我作势,早躲远远的,真拿她没办法。也许,她不过是想刺激我和她玩《三国风云》。

我先在办公室,然后到仓库,到小料作坊,到饺子皮包装车间,在制面厂逐个生产环节充当小助手。成记晚上九点开动机器制作面条,到隔天凌晨,黄色面条被分装进一包包塑料袋才送给各摊贩用户。

从那时起,我没再上学,在制面厂里当学徒。四方脸叔叔给我一套厂服,深黄色T恤衫印上“成记面厂”四个红字,胸前是SK英文白底厂标,描红线。四方脸叔叔后来找人写在纸上(他不识字不太会写)示意我看,他叫成叔Uncle Seng,他又带我走进热烘烘的车间,在一台搅面机前,示意我看他的手。他先给我看被截断两个指节的中指,又伸出左手让我看被削掉半边指尖的小指头。他绕着搅面机位置向我又摆手又顿脚,意思是不准许我走到搅面机的位置。

幸好是成叔,制面厂里林林总总的新鲜事物,足以让我忘却失去爷爷离别阿嬷的伤感。在成记,我不再是连发三种音的复合口型,不是dan2 a5 ziu1”,也不是Chen Ya Zhou陈亚洲,而是双唇一张一合的Ah Boy,喉结一跳的音节消失无踪。唯一不例外的是,每月月底,除了零用钱之外,成叔给我的工资大部分都存进银行,存折上打印的名字显示我是Tan Ah Chew。

(文接上期)

那天我还看见那个老阿伯也在咖啡店吃饭。那个男孩不懂礼貌,老是偷偷看人。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他们。小姑说老阿伯好像是死了,其他人呢?哦,你说那个男孩,他是聋哑的。聋哑?我感到意外,怪不得无声无息就搬走了。也许是,从窗槅望下去,三楼那老阿伯的窗门关着。

爸也是,竟然带回来一位标致的中国“妈妈”让我认,给我的见面礼(肯定也是爸安排的)是一台任天堂的新款游戏机。我只好指着柜子里玩了多年的那台游戏机说妈已经给了。爸愣了一会,说道:想不到你有秘密武器。

妈躲在廊柱后边,在我梦中远远觑我。

记得小昭第一天来,就闹着要我带她去看美女像。嘿,她叫林秀昭有个昭字,所以想先看王昭君。看了以后,学校课外活动她居然去学弹琵琶。她的Lim Siew Jiao不是汉语拼音,所以她不觉得老师叫名有何异样。当我和她玩爸的电脑游戏《大富翁》时她爱选约翰乔。原来她学校教华文的朱老师叫John Choo。John Choo和John Joe有点相似,她觉得有趣。

小姑说我玩的时间太长,胡思乱想导致心里有火,所以做梦。她将游戏机锁回柜里,不再让我们玩了。小昭暗地里怨我。说我不该老爱启动那个貂蝉的选项,让貂蝉自杀了又再自杀。

小姑说游戏是假的,梦也假。小昭不懂,但小姑也没看出来,我心里认真的稀缺的梦,已许久没来。

小姑说妈也是海南村里长大的,和爸是青梅竹马,后来两人为什么分手,个中缘由谁也说不清楚。小姑丈不是海南人,但小昭也不会说福建话。不是不让讲方言吗?那时老师还规定,谁讲方言就罚谁,而且是全班同学也一起罚。反正是小姑一再用ru bo bak开导我,第一次忽然来经我是那么措手无策。这本该是妈来让我bak的事情,想起就闷闷不乐。当风闻妈又嫁人,而且嫁到美国,是不是嫁给某个约翰乔?有一次又玩《大富翁》,我极力反对小昭选约翰乔,她觉得我无理取闹便赌气不玩,两人好几天不交谈。

我和小姑说了。小姑要我也下楼,一起朝貂蝉拜拜。

四 她,游戏是假的,  没妈妈才是真的……

其实,很多年以后,我方才理解当时小姑的难处。当年,小姑想到我爸抵押房子才有钱去广州发展,万一失败怎么办?她说一想起就脑子发麻,幸运的是你爸生意做起来了,她说ru bo ba (海南话:你不懂得)。想起《大富翁》游戏,阿土仔破产后一路被狗追掉进阴沟然后爬出窨井盖大喊再来一次的窘态,我默不作声。

小昭怨我,我又怨谁?我解解恨还不行?

(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