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我明白是爷爷从海南村坟山上捡我回来的,我顿然心酸,眼里含泪。多年来的身世之谜终于揭开,但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
能吗?有个家。
(下,完)
过去,成叔须手脚并用,使尽全身之力将那些搅面机和出来的偌大面团,搓啊揉啊翻啊压啊,再将切好的一片片厚薄相近的面团送进压面机挤出面条来。面条好吃,是成叔自小打工,累积三四十年经验的成果。他毫不保留地传授给我——除了搅面机仍是我的禁区之外,让我熟悉每一道工序,包括近日主管他使用老厂小机器制作饺子皮的小工坊。
我回到楼下的貂蝉画像,看见画前墙下歪倒着一排新的老的爆胎的甚至被废弃的脚踏车。墙上的貂蝉,也随着岁月更迭而变得色彩暗淡。
我夜里做工,早上八点多钟才收拾停当手边的活儿,然后乘坐地铁回城东。成记新厂到城东有十几二十个站,中间转一次车。这一周下来,乘坐地铁的感觉像是走进另一个天地。车厢里涌进涌出的男女老少,肢体与肢体,神态与表情,无声无息地环绕,像一堆堆等着搓揉翻压的生面团。每回下车,我站在站口停歇片刻,一来舒缓疲惫心身,二来有意留点神,望着匆匆赶路的照面或不照面从前后左右经过的青年男女。
远处突然出现,从前被老妇人拉着一步一拐走路的光头孩子,反过来,他已能正常行走,而且正推着坐轮椅的干瘦老妇人,眼睛直愣愣的。阳光下,他剪成平头的发脚有些许银亮。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只认路,在小路口转头看车,绕开积水的低洼之处,朝地铁站口走来。
朦朦胧胧的期待,再次的邂逅?
成记新厂房安装了成叔自己设计的高度自动化生产线,重要的是,再也不须用人工搓揉面团,而且产量提升三到四倍。打拼大半生的成叔,终于给自己赢得喘气的时间。有一天,他憨实忱挚的四方脸,透着小饮怡情的酒气,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看一些文件。
回到“家”里,厅上仍摆着爷爷那套实木沙发。我里里外外,将每个角落都洗刷干净,但仍刷不走滞留心底的问号。没顾上收拾前几天洗好的衣物,我躺下身子呼呼睡去。
五 他,明白了 谁是谁的衣食父母……
成记面厂的经营规模逐渐壮大。前后十年时间,我从最简单的工序看板上的顺序、图标、数字挣脱出来,几乎所有和我共事的人,今天都看明白我的手语,或者说Ah Boy的表情。
地铁站前,东西走向的那条路比从前平整宽敞。城东仍遗留一张神秘的网,网住我的记忆深处。人行道旁番樱桃树长得更茂盛,果实累累挂满树梢,一大早飞来无数鸟儿,它们尖利地叫疯狂地啄。凋零的番樱桃掉落地上,行人践踏而过。刚下一阵微雨,灰白路面出现一处处黏糊糊的果肉,踩在脚底叫人难受。纷乱而莽撞的鸟儿闯进枝丫之间,震落树叶上的水珠儿飘滴我的头上。
我突然一阵冲动,不惜一层层楼巡看。在走廊里碰面的住户都有些讶异。谁也不认得从前那个和爷爷早晚在大路上来回行走的我。走到五楼时,每户人家大门紧闭,我屏住呼吸,突感失落,那双倔强的大眼睛,无处可觅。
我不停地做梦,梦里仍在搓揉翻压一堆又一堆面团,模子压出一叠叠饺子皮。粉尘四扬的幻境中,突现喉结一跳的爷爷,手指着“日头”。
成叔比划的意思是,等还清房贷,你要找个女朋友,然后结婚有个家。
我日渐成长,也是成叔通过他有限的文字加上手语,一点一滴地让我逐渐明白——除了制作面条的技术问题,还有一些看似简单又极其复杂的道理。
(文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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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明白,他又指又比又写又画的这十年里,为爷爷为我他操了多少心。
当年,为了有个家,爷爷几乎花光有限的积蓄。爷爷过世以后,成叔经过几次交涉,终于做好房产在21岁正式过继到我名下的法律程序。成叔打印了一张收支表,详细记录爷爷过世后他将房子出租来应付房贷的账目。今后,新厂房不许住人,下个月起,你搬回去城东。他的意思是我住一间房,出租其他房间,来应付未来五年的房贷余额。他又比又画,最后举起那断了中指的粗糙的手掌——这是厂里工序交接时我们经常用的表示“我讲的你已经明白”的话语,Ah Boy我红着脸也举起手与成叔来个十指连心,将手抓得实实地。
没读过书的成叔,彻底改变我没了爷爷、别了阿嬷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