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重逢时,我跃到水边,寻到了绿草黄花。我以它们为摄影三角的低点,给古老的黑底白线框风车做了个衬托,照了一张相。春花灿烂,云影天光,古老风车,构成一幅令人惊喜的荷兰田园风景画。同一条水,走过两次,竟是两种景致。J喜欢枯柳沧水;而我更愿意四处寻找春意,为寻得一棵草一株花,兴致勃勃地,不顾形象地以亚洲蹲的姿势寻找拍照的角度。于是,在嫩黄色的小春花眼里,水边的实体风车,粼粼波光上的黑色倒影,水边的红漆老船,水上的柔柔春风,竟融为一幅色彩浓厚的油彩画,貌似明信片上的。看着看着,我突然想起Anneke在导览中指着水边的一栋楼房说,那里是著名画家伦勃朗Rembrandt的出生地,眼前的这一座老风车曾经是伦勃朗祖母的产业。哈哈,我明白了,应该是画家之魂不忍让自己的美丽故乡毁在傻傻地蹲在画家铜像下,毫无美术细胞、不谙摄影技术的亚洲大婶手中吧!

欧洲人重视交流,不喜欢举行庙会式的大型研讨会,更愿意举办小规模的会议。办会形式简谱,不大事宣传,没布置场地,没有开幕闭幕,餐食简朴;人数不多,议题集中,无须走场;但特别重视交流,主办方给予每一位学者足足30分钟,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用在互动讨论,不管身份,不论尊卑,发言者与与会者聚焦讨论,过程轻松自在;每一天,也安排外出行程,郁金香花园里、城堡小路上、农家餐厅里、通往海边的小路、沙滩边缘枯黄的野芦苇丛旁……来自葡萄牙、德国、奥地利、美国、丹麦、挪威、瑞士、韩国、西班牙、荷兰、比利时、爱尔兰的学人交流着,教育、教学、文化与生活……与一般严肃正式的会议相比,果然逍遥。哈哈!会议第三天早上轮到我们发言。发言前,我们也现学现卖,以“吃了吗?”“吃饱了吗?”对话开场,通过我们见面时的问候语,来简单解释它背后民以食为天的文化观念。我们也就地取材,端出原为旅途备用的肉干来请大家品尝,讲述新加坡华人过年时以吃肉干寓意“升官”的东方文化习俗。于是,场上气氛活络,笑声连连。呵呵,这可是多次参加学术研讨会以来,交流最深入、视野最开阔、过程最愉快的一次。寓学于逍遥中,不亦乐乎?

二、伦勃朗之魂

逛园子的人不少,赏花的心情也不同。一名携着妻子,对着花唱着情歌的华发老人;一个靠在地上护花养花的老园丁……最有镜头感是两个年纪相仿的荷兰少女,背靠背坐在花里,让朋友为她们的青春留影。初春时节,满园的花,含苞欲放;青春时期,芳华初萌的少女,面容天真,眼神清亮。这张题名为“芳华”的照片已是我的珍藏,这张照片又会伴随她们多长时间呢?

初春时节,季节更替。

原来,初春时节,北国的春意在细细地藏在地面上。除非我们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否则很难发现。

此行驻足的莱顿城,是个古老的大学城。

下午,离开郁金香花园之后,来到这个唤作Noordwijk-Binnen 的海边,研讨会的其中一场主题演讲就在这里的餐馆里举行。此次顺着旅程走的开会形式别出心裁。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这一场演讲命名为“沙滩上的亚里斯多德”。古希腊的哲学家和现代公开演说的修辞技巧如何能扯上关系?上网查了维基百科后才明白过来,也觉得甚为贴切。

回程中,高大健硕的荷兰大妈开车既稳又快。车窗外,路边的粉红樱树开花了,远处田野上的黄花丝带又宽了几许。初春无限意,此次苏醒之旅,对原来不可语冰的夏虫而言,其味隽永,其义深刻。

临别前傍晚,第三次走入古镇。积压了几天的云终于散去,不再纠结。天,露出清亮的脸庞,湛蓝清澈透明。有了蓝宝石一般的天空为背景,又有水边调动夜火映照,水波潋滟、楼影荡漾中的古镇,典雅的轮廓更显深邃。 初春夜里的风凉似冰,或许比不上凉如冰的月色 (日本著名俳句作者蒲原宏曾咏叹“莱顿大学城,月色凉如冰”),然而,渺小的我也有机会徜徉于这一座比我年长390岁,出生于二月,也算是水瓶座的Universiteit Leiden古老学城里,这所笛卡尔来过,爱因斯坦住过,孕育16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智者之城,足矣。

原来,阿里斯多德和门生习惯在花园中边散步边讨论问题,并得名为“逍遥派”。研讨会主办方将莱顿大学教授和他的学生请到沙滩上来,而不是在大学讲堂里做学术演讲;讲究修辞技巧的老教授暗藏玄机,引经据典地把这一次与来自欧亚两大洲的外国学者交流的研讨形式称作沙滩是亚里斯多德,令人莞尔。

复活节前一天抵达西欧临海国度,Netherlands,在华人世界里更多被称作“荷兰”的地方。Netherlands是日耳曼语,意为“低地之国”。全境为低地,四分一的土地海拔不到一米,四分一的土地低于海面,“低地之国”,就因其国土有一半以上低于或几乎水平于海平面而得名。然而,这个地平线低于海平线的国家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来自地面上的这一特殊地理景观。踏出机场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天空里的云群,不是密布着,而是滚滚而来,一卷一卷地滚过来,越滚越厚。还好,雨还是含蓄的,躲在风的怀抱里,让春风夹在腋下,圣水一般,飘落,钻入土里。一路所见,路边的土地着实不好看,黑黑的、湿湿的,裸露着;路边的树木也像一个个裸体骨架人,衣不蔽体,细长的枝爪无法屈伸,却被迫站在路边迎接旅客……主人和旅客一样尴尬无助。再加上零上三度的冷空气……已穿得密密实实的我扣上羽绒衣,心里不禁有点失落,说好的春天呢?

转念以后,我开始在灰云压空、枯枝四布,但地上绿毯已布,小野花四处冒生的园子里搜索、追逐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花丝带。当我开始蹲下,近距离接触这一条条丝带圈中的密密麻麻的花儿时,才发现朵朵含苞待放、瓣瓣鲜艳欲滴,亮丽得很不真实;轻轻一摸,薄薄的花瓣触感脆嫩清新,俯身一闻,馨香淡淡。

原来,初春时节,北国的春意都细细地藏在地面上。除非我们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否则很难发现。于是,我换了角度,半蹲在地上,甚至干脆坐在地上,从绿草的角度斜仰看花,从花的角度看天空……花开但不被赏识的心情我终于明白了。管他呢!走在花季开端的前行者,想怎么美都可以,尽情释放吧!

四月初的晨早,自北海不断涌来的厚云垂堵天空,地面上幢幢褐色楼房嵌着米色长窗,沿水而建。低地之国境内水流纵横,不知是因为水深还是水质关系,条条水能黑不见底,却仿佛明镜一般地把水边的楼房、长枯柳枝、天空里的云水都清晰地映在水面上。水外一幅真实的景致,水里又一幅荡漾着的,水里的这一幅甚至还抹上一层闪亮的粼粼波光,似幻似真。水上和水里的枯柳老树与桥下小船,一样的冬寒未退,一样的萧瑟清冷。

在荷兰的一周内,视线里的一景一物再再让我深入理解“苏醒”一词的含义。大地自寒冬里苏醒过来时,原来也和人类一样。人睡醒之际,大脑里会有一个似梦非梦的时刻,精神身体有一种赖床的状态。大地呢?每一天走入冷空气里后,我便自上而下观察打量:高空里云层卷着雨水,雨滴时刻酝酿着,总是说扬就扬、道洒即洒。倏地洒落头上的雨水总让我后悔没带伞,可走在路上、骑着脚踏车来去自如的当地人,除了羽绒、皮衣、围巾,谁也没带雨具。至于落在柏油路外土地上的雨水,入土后估计只驻留在树根处,尚未能输送到肢体。树枝依然光秃,毫无醒转的迹象。最早醒过来的,是最贴近土地的草皮。醒过来的草儿,在春风的助力下,努力地按摩着、推拿着寸寸土地……每一天,春风都让大地绿一分;每一天,春风也顺势把铃铛一般大小的野花儿,从梦土里拉出来,黄花紫花朵朵,粉花白花簇簇,苏醒了,站在草地上晒太阳,在雨露中梳洗打扮……草地边缘则更热闹了,嫩黄色的野水仙,花数众多,一排一排的挤在路边和水边,仰着头、捏着裙摆,等待春风圆舞曲奏起,随时准备摇曳畅舞。

四、沙滩上的阿里斯多德

四月初,花季初启,偌大公园里站满光秃秃的树群,细长的树枝撩拨着压得低低的灰色云絮,半空弥漫着淡淡的寂寥与忧郁。哦,我把目光移下,春天的精彩处不在空中,而在地上。放眼四周,四周的绿地上色彩点点,这里一些红,那里一线黄的。走近一看,才发现荷人种花的方式很有趣,他们以丝带状来种花的。你看,小路边、山坡上、湖边都散落着一条条由郁金香花缀织而成的花丝带。这些袖子一般的花丝带形状不一,长方形、波浪形、卷云形、弧形;有些是单丝带状,也有双丝带状的,双丝带状的还有并列的和交叉的两种。颜色呢,则有红、白、紫、黄,也有各种颜色混搭的。这里一条漫入树丛,那里一条临水而卧;远处一条走向山坡,近处一条倾斜入水。

莱顿大学数百年海纳百川,孕育无数人才,产生多项创世的研究成果,与它闻名于世的自由学风、不拘形式的学习方式或许也有着密切关系。沙滩上的亚里斯多德,嗯。艳羡之余,也陷入沉思……

荷国春行,其实也为了一场夙愿。

揣着一圆童稚之梦,亲眼目睹、亲鼻嗅闻郁金香的我终于来到这一个唤作Keukenhof的郊外公园。这还必须感谢欧洲人重视生活素质、劳逸结合的办会作风。欧洲人把严肃的研讨会与闲适的春游活动结合在一起,在会议第二天下午带我们到郊外城堡吃简朴的农家午餐,重点活动则是春游赏花;然后又到海边继续开会,再吃晚餐。

一、初春时节雨

刚入园时,因期待中的花海并没有出现,也不觉得这些四处散落,东一条、西一件的丝带有多好看而有些失望。后来,同行的丹麦女子轻轻地慨叹了:“花开得真好!不想花了,就希望家乡的草也快点长出来。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哪怕是一点绿色也是令人期待的。”我有点惭愧,感觉自己是何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弟。来自终年常绿热带岛国的我,确实无法想象在好几月不见绿色,以至于腻烦了土色世界的心情,但也不敢再埋怨什么。

三、儿时的郁金香

开会那天早上,因酒店柜台服务员一个美丽的错误指示,一路上飘着的雨丝把我们领入欧洲大陆上这一个历史悠久,典雅美丽的老校区。方向虽然错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懊恼,反而庆幸错有错着,也喜欢走过这一段古雅美丽,宁静致远的“迷途”。当天傍晚散会后,与古城一般典雅的荷兰女教授Anneke特地为我们安排古城游走的活动。走着走着,一行人竟又走入这座古镇,分外欣喜。

初春时节雨,风寒含春意;树上萧瑟依旧,草地上生机盎然,竟构成一幅幅上下对比强烈的视觉信息图。同行的J很理性,总是酷酷的她说,对于旅行所见,她一般只是“哦,这里原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天地之大,你我行于此,便是一种缘分;今天来,明天走,返回的机会微乎其微;时光分秒流逝,这一刻消失了,就不复见;这里见到的这一些人,路过的、初识的,都不可能在同一个时空中重见,甚至永远不再见。就像眼前的水面上、树丫间、草花丛里的半梦半醒之间的初春气息、湛蓝夜空似梦似真,转眼改变,而梦已不相连。

郁金香花,曾是儿时童画的主要对象。对美术天分不高,性格粗枝大叶的我而言,模样似铃的郁金香花是容易描摹的,嘻嘻。那单纯的童年时光里的很多个午后,坐在简陋木屋里的小女孩,一起一落,一笔一划地在小本子上描下简单的线条,然后细心地在铜铃状的花瓣上填满红色、黄色、紫色、橙色,又在花茎、左右两旁的椭圆形尖叶上彩上润绿色。在斑斓色彩的梦里,思绪飘过印度洋,荡过欧洲大陆,落在一个叫荷兰的国度里。在小女孩的梦里,有一艘艘属于荷属东印度公司,叫做海上马车的大船;有种满郁金香的大地,大地上站着和兵头牛奶罐头上戴着头巾,身穿荷兰传统服装的姑娘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海边的堤岸处还有一个用手指堵住小洞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