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坐在窗前,那家熟悉的咖啡厅,入口处的转角间有座熟悉的雕像。说是熟悉,因为他常常来,但究竟雕的是谁,他并不知道。不过雕像的姿势他很喜欢,虽然面部表情看不清楚,因为是深色的,在咖啡厅柔和的光照下,只依稀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手上虽然空无一物,右手却似乎不由自主地往下垂,背部则稍微驼着,像是背负万千的重担似的。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雕像只会老望着同样的方向。他当然不知道,当雕像在望着同样的方向的时候,他会不会也会斜视着看他。他没有去想。雕像怎么会斜视呢?就像那群侍应生不相信那名做兼职的女侍应生的话,他怎么会斜视着看她呢?一定是她太过自以为是。

他的样子看起来20 岁左右。像某大学的高材生,却又整天不去上课。他举止斯文,可是有时候会稍微冒失,尤其是当一些侍应生对他显得特别热情的时候,他会不知所措。这些侍应生的年龄大多和他相仿,有些是兼职的,为的是赚外快来交学费,自然也有赚钱来买名牌的,像她们这样年龄的其实并不稀奇。他不像其他的顾客会和侍应生打情骂俏,或者找机会搭讪。

一来在他的想法里认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二来他容易犯口吃的毛病,尤其是面对生人的时候。后来他也知道当他在和别人说话时眼睛如果不看对方的话那是更不礼貌的行为。因此,他往往只有在和别人说话时才把眼神投给对方,在其他的时间他只能这样斜视着看人。因为他生怕如果他正眼看人,万一那个人突然把头转向他,他会很尴尬。他很怕尴尬。因此他只好看着雕像,因为雕像不会看他。

原本餐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加上一束插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的假花,占去大半的地方。他有时候会带一些书来看,于是渐渐的,侍应生看到他来之后都会自动地把调味料拿开,一来他除了叫蛋糕之外从不叫其他吃的,二来,把调味料移开后能腾出许多空间让他把书和记事簿同时放在餐桌上。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坐下后就不会离开座位,只那么一次他为了把那座雕像看得仔细点离开大约五尺,除此之外,他都不离开座位,直到他离开咖啡座。

当她把发现他斜视她的事情告诉她的同事的时候,一群侍应生在咖啡厅的一个角落笑到前仰后俯,而且认为她和他们开玩笑的成分还比较多一点。他听到她们的笑声,可是他不知道她们笑的和自己有关。他只是继续他的涂鸦,仿佛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那张餐桌仿佛就是为他准备的,那是一个靠窗的座位,从窗口看出去能看到早上穿梭于街市的人群。鲜红色格子图案的桌布仿佛从他第一次进来咖啡厅之后就一直没有换过。

侍应生每天看着他进来,看着他出去。他是个古怪的人,至少招待过他的侍应生是这样觉得的。他没有和侍应生多说话,他那种看侍应生的眼光仿佛是我认识你呀,因为我每天都看到你,可是我又不想和你多说话的样子。但是侍应生没有权力拒绝任何来光顾的顾客。对咖啡厅的老板和伙计来说,他是他们这家店这半年来最忠实的顾客。

他有一点不置可否的样子,因为已经习惯了把游移的眼神停留在雕像上了。女侍应生仍旧在他走进咖啡厅之前就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他仍旧点了柠檬汁,不过这一次他开始频频环顾四周,似乎比先前更加不知所措了。他开始觉得陌生起来,笔记簿也没拿出来,只是在那里忐忑。从那天开始,他便没有再出现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跟着雕像一起消失了。咖啡厅的生意如常,只是每天少做了一杯柠檬汁的生意。

他每次来,虽然不是纯粹为了她,但总希望来招待他的是她。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开始的时候一直都是,后来就一直换不同的人。他那天的确斜着眼在看她,因为他生性害羞,别说女孩子,在一般朋友群中他也很少直接把眼神投给别人。

用习惯的坐姿,手上的铅笔仍旧在记事簿上涂涂画画的,时不时地抬头望着在他身旁走过的侍应生。似乎是在等人,似乎又不是。这个时候咖啡厅一般没什么顾客,刚刚过了早餐时间,离午餐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他一般选择这个时间来。习惯性地来,叫了一杯柠檬汁,然后在午餐时间到来之前离开。

说到雕像,他是半蹲着的,左脚在前,右腿的膝盖几乎着地。他可能是古希腊的一名运动员,他想。他是在参加一个投掷的比赛项目吧,显然的,右手正准备投掷,可是手上却是空空如也。他不知道像这样的雕像除了这家咖啡厅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有。他只在这里看过,久而久之却又感觉似乎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一次,一名侍应生注意到他在记事簿上涂鸦的神情竟然和雕像非常像,些微的皱着眉头,仿佛在企图洞穿眼前的事物,不管那是什么。这自然又是在侍应生群中引起一番哄堂大笑。他仍旧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无论怎么样,那不会和自己有关。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一名侍应生,就是那个做兼职的,说他斜着眼看她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他大多数的情况下还是眉头深锁的。是有点像雕像,女侍应生说得没错,不过皱纹肯定比雕像还多。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咖啡厅的转角处空荡荡的,原本放置雕像的小台面上面换上了介绍咖啡厅美食的菜单。

有时候下午他还会再来。他总是选择在人少的时间来,然后静静地坐着,在窗前。除了柠檬汁之外,他有时也会叫一块草莓蛋糕,一边吃一边涂鸦。但是他从不在这里吃正餐。他的神情时而专注,时而游移,游移后的目光最后总是停留在雕像上。仿佛雕像能够为他的涂鸦带来些许灵感。

他只是仍旧静静地坐着,仿佛身边的世界如何转动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这样一口一口地用吸管吮吸着杯子里的柠檬汁,只有这样,他仍旧感觉到自己的感官还在运作着,就这一点,他总算比雕像强。他在埋头于笔记簿上涂鸦时,其实脸上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偶尔会傻傻地笑一下,笑什么,不知道,或许是想到一些甜蜜的往事吧,

一定是这样的,有些女孩子是蛮自恋的。自从那天起,那个做兼职的女侍应生便很少去招待他。也不一定是她故意躲开他,就是碰巧每次他来的时候她都正好在忙着。每次忙完后他已经坐在餐桌上喝柠檬汁,涂鸦他的记事簿。因此,自从那天起,他们总是缘悭一面,然而彼此却也没有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其实,他也不是每天都来,有时会隔两三天不来,印象中最久的一次是一个星期不来,不过后来还是来了。但他就是这样每次来都是叫柠檬汁,开始的时候甚至只要一杯冰水,后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白白光顾别人的店才叫了柠檬汁。侍应生也并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古怪。他难道不需要上课或者工作吗?

雕像的姿势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势头,仿佛已经做好一切的准备,来迎接任何迎面而来的挑战。他的思绪随着眼神翻滚着,笔记簿上像是一条又一条的线条,从雕像的方向看去是这样的。他很敏感,虽然有时会入神地涂写,一旦有侍应生靠近他时他会马上警觉,然后用手遮住记事簿上的内容。因此没有人知道记事簿上面究竟是画着或者写着什么。

他甚至相当木讷。然而木讷中却又带有点诗人的气质。就是那样的一种傻气吧。他偶尔也会斜着眼睛看侍应生,这是一名年龄最小的兼职侍应生发现的。有一次,她发现他原本专注在雕像上面的眼神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在斜视着看她。当然她这样说并不能完全让人相信。

他跟着雕像一起消失了。咖啡厅的生意如常,只是每天少做了一杯柠檬汁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