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坚定的眼神总在我最软弱的时候释放出来,那种微妙的力量,总是在我脆弱时才能激发出她的坚强。
当母亲突然苏醒过来时,我除了感谢上帝之外,只能用眼泪向她倾诉我的喜悦。从那天开始,母亲从寡言变成不言不语。医生说她中风,影响语言表达能力。庆幸的是,母亲的眼睛依旧会说话,她的喜怒哀乐,都能从她的眼神里窥探一二。日子在每一次回老家探望她中过得特别快,像在树上蹿来蹦去的松鼠,转眼就溜走;母亲的健康,也如坐滑梯一样,一直无法受控地往下滑。拖拖拉拉的日子,于她已成折磨。
不清楚母亲与父亲之间究竟为何水火不容,只知道当年正值日治时期,外公为保护如花似玉的母亲免遭无恶不作的日军蹂躏,才急着把她嫁给刚失去妻子又有年幼孩子的父亲。父亲也不是不顾家的男人,他工作勤奋,为人严肃,平日不苟言笑,与母亲也不多话,只记得他们说最多话的时候是在争吵时。母亲对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疼爱有加,视同己出,姐姐也十分孝顺母亲。父亲虽没上过学,却也认识不少字,犹记得他还会写书法,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他与母亲的年龄相差15年,两人在思想上有一定的差别。母亲曾上过五年小学,平日勤奋读书,看了不少名著与武侠小说,也喜欢看电影。白光、周璇、林黛、葛兰、李丽华、严俊等这些人的名字,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艺人名字。印象中母亲所爱的,父亲都不喜欢,父亲喜欢的,比如搓麻将,却是母亲最不感兴趣的。
缓缓地走向梳妆台前,在凳子上坐下,望向镜子里,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手里握着一把木梳子,一边梳着乌黑的头发,一边微微地啜泣。那是我年幼时经常看到的场景,每每母亲与父亲争执过后,一定躲在房里,坐在梳妆台前哭泣。我不知他们因何而吵,只记得小小年纪的我很害怕看到母亲忧伤的眼神,哀怨从她黑又大的眼睛射出来,有种无法言喻的悲怆。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交织出深痛且无奈的眼神?又是什么让一个女人在万般灰心绝望之余,咬起牙根继续忧郁度日?一个年幼无知的脑袋,无法消化大人复杂情感世界里的杂烩,更无法承受在一轮争吵后顿然而降的死寂,却偏偏必须面对那双看了令人心惊的眼神。
抵达家门后,我狂奔至母亲的病榻前,哥哥说太迟了,母亲刚离世。握着母亲的手,熟悉的温度像一股暖流渗入我心,她紧闭的大眼睛,没有泪水滑下。一脸安详的她,面带微笑,像平时睡熟了一般。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妈妈,我回来了,回来给您庆祝生日了!”是的,母亲往生的第二天是我和兄姐们计划好替她庆祝82大寿的日子,可是她却不愿再等。
母亲的眼神也不是永远只有悲伤,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是我在遇上挫折时唯一能看见的希望。无需言语,她的眼神让我感到无比的心安,如当你无助漂浮在海上时,忽然有一双大又壮的手臂将你托起,再慢慢地把你放到岸上。母亲坚定的眼神总是在我最软弱的时候释放出来,那种微妙的力量,总是在我脆弱时才能激发出她的坚强。
我常想,母亲是个寡言的人,但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父亲当年是不是不懂得意会母亲的眼神,以致两个寡言的人,无法心领神会彼此的内心,唯有在极度压抑之后如火山爆发,互相伤害彼此那颗自我封锁的心?
我对自己无法在母亲离世之际守在她身边感到万分遗憾与愧疚,直到有一夜,又见漫天星空,一闪一闪地望着我,每一闪都像极母亲不同的眼神。每一颗星星都是母亲以眼神传递的讯息,有欢愉兴奋的,有忧伤压抑的,有悲悯哀痛的,有充满坚定与希望的,也有安抚体恤的,唯独,没有惊慌惧怕的眼神!
站起来把窗门推开,让风吹进来,将郁闷的空气驱赶,同时也想让风陪陪落单的我。重新把视线投入房里,环顾四周,忽地就停在母亲的梳妆台。那是一台用老柚木做成的梳妆台,很简单的设计,找不到丝毫花哨,连最简单的线条也没有。两个抽屉下方是两扇拉门,各有两个小铜环为拉手,台面是一片透明的玻璃搁在柚木板面上,除了保护板面不受损,也方便清洗。镜子是梳妆台的灵魂,没了镜子的梳妆台不再是梳妆台。母亲的梳妆台不只有镜子,而且有三面。左右两面还能向内往中间的镜子折叠,让照镜子的人能同时看到不同角度的面容。这款家具,在1950年代应当算是上等货吧!母亲说,那是她唯一的嫁妆。我想当时不是很富裕的外公有办法弄到这样的梳妆台给母亲当嫁妆,想必并不容易。
从木凳子上回过神来,我把自己挪去母亲养病时的床上坐下,床上还铺着我送给她的蚕丝被单,那是我在杭州买给母亲的生日礼物。我的手来回地在被单上抚摸,尝试找回小时候被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的感觉。母亲在我生病发烧时会用一种有疗愈效果的眼神望进我的眼睛里,她的眼眸很神奇的发出让我幼小心灵感到极度安定的眼神,那种眼神总能舒缓我身体的不适。
有一年母亲突然病发,在医院昏迷两个星期,那是我第一次对有可能会失去她而感到惊慌失措。我每一天往医院跑,坐在加护病房里握住她的手,但却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只希望她能张开眼睛看着我,让我用能安定她内心的眼神告诉她,一切不好的终将过去。我想我亦遗传母亲的寡言与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很多时候,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只能用眼睛望着对方。
父亲往生时,我已成年。他的葬礼上,我特别留意母亲的神情,尤其是她的眼神。我从未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过那种悲伤却又释然的眼神,近乎矛盾的神情。在父亲被送入火葬场的那一刻,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泪珠潸然,眼神里没有悲伤,却有丝丝淡然。我开始理解,在某些感情里或许没有爱,又或许还带有某些怨恨,那种用尽一辈子的精力去磨合,在人生最后阶段却还是无法相互融合的无奈,是女人最矛盾的一种心情。此刻的母亲,失去一个与她在言语和思想沟通上没有共鸣的依靠,却同时获得人生第一个完整的自我。失去的忧伤与获得的喜悦,在这一刻,对母亲,仿佛已失去意义。
清明时回去老家走一趟,推开咿呀作响的木门,早晨炙热且强烈的阳光随着那扇开启的门,同我一起步入屋内,只见一大群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欢愉地飞舞,好像在热烈欢迎我这稀客。是的,我是老家的稀客,母亲往生后,老家已荒废一些时日。我轻轻地踩着步伐,独自走进母亲养病的房间,房里摆设一如往昔,我又轻轻地倚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连呼吸也是极轻的,究竟潜意识里深怕吵醒哪些事或人呢? 自己一时也搞不清楚!
一个天空挂满星星的凌晨,我接到老家来的电话,说妈妈已陷入昏迷,状似弥留。在大道奔驰的车上,我望向布满星星的夜空,想起母亲年轻时闪闪发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