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南方以南的漂移

这些水生植物,叶直立光滑,叶柄膨大如葫芦而中空,因此可以漂浮水中;如绿洲般一大片聚集在一起,漂流水中。一艘“水上巴士”由河的另一岸横驶过来,这些流浪一族只得“聚散两依依”,沿船舷散成较小丛的个体,继续向下游漂去。

一条生命之河,在近代泰国700多年的历史中,见证王朝的兴衰,君王的更替,历经素可泰王朝、阿瑜陀耶王朝、吞武里王朝而来到当前的节基王朝。滚滚河水,悠悠岁月,沉淀在河岸的沙土,是来自哪一个王朝?积累哪一片辉煌的余烬?惟有河上的凤眼莲,不知亡朝之恨,实实在在地活于每一个季节里,也许是泛滥之时,可能是干旱之刻,因为飘浮、无为、随心、顽强,反而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永恒的生命印记。

上一回的偶遇在哪一次的潮汛?哪一个津渡?没有人会去追溯、思念,因为永远会有下一回的偶遇要发生;该珍惜的,往往是当下这一瞬间。我轻轻啜了一口茶,口中之水,来自何泉?心中之茶,出自何山?寻根溯源很重要吗?

多数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凤眼蓝阻塞水道,遮挡阳光,耗尽水中氧气,对当地原有的生态系统造成灾难性的祸害,其覆盖的面积也成为蚊子的繁殖场所,造成热带疾病的蔓延……

“有的,说不定是从这里飘洋过海到马来半岛去的。”

当年的父辈,不也如此漂移,来到亚细亚大陆的最南端的小红点吗?流离日子呵一晃就超过半个世纪;他们的后裔,徘徊在岸边,看一丛丛相同宿命的绿叶紫花植物,无声、无为、无所求地流动着。

其实,凤眼蓝的味道像小白菜,是一味正宗的“绿色蔬菜”,它含有人类生存所需又不能自身制造的多种氨基酸;它可以加工提炼成一些食品添加剂,也有治感冒的疗效。

王朝被毁之后,人们随河流的方向迁徙曼谷,这里逐渐荒芜。我们往满身斑驳、暴露的红砖如鲜血般的佛塔前走去,轻轻躬身合十,然后,朝城市的方向匆匆赶路,黄昏以前我们还得出席由当地笔会举办的文人雅集。千里而来,也只能感受一种辉煌已过、粗糙平实的王者灵气;被现代文明所磨损的心境在这14世纪的古文明前愈显得力不从心。回首,只能隐约地感觉到光阴的碎片继续沉默,以及一只宽容的拈花之手在守候。

生命的不确定性,恰恰如一连串的偶遇、无常,深感再流散的可能而益增珍惜。

流水依旧,几番王朝

我这个位置,离东方酒店的渡头约十多公尺,可以近距离观赏这些漂浮植物,其穗状花序呈蓝紫色,花瓣中心有一明显的鲜黄色斑点,形如凤眼,像孔雀羽翎尾端的花点,有人称它为凤眼蓝;在河面上一丛丛地漂移,总在这里被拆散;之后,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又将它们拢在一起,道是无心,煞是有情,一齐悠悠然扎在水中,看不清它们伸展在水下的根,但肯定不深,有部分的黑色老根还暴露在水面,夹带一些偏白的嫩根;触目尽是一簇簇绵延的绿影,多少领悟“团结就是力量”的含义。

飘洋过海的,包括流浪的人。一个世纪前,听说我们的祖辈,从中国南方,沿着中南半岛,一路下南洋谋生去。

连续三天,坐在河的右岸,看一江流水,以泥土的颜色悠悠然地向南流去。

一簇簇的凤眼莲沿着清晨的湄南河挟带泥土的颜色,流向暹罗湾去。

泛滥似乎是一种常态,那是大自然为人们定期许下的痕迹。往后的文化之旅,一路向北,来到建于三河(包括湄南河)汇流的一个大岛上的阿瑜陀耶城;在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的古城所能见到的是佛尊的残缺,那是众生对命运的接纳。向导说残缺本身就是一种美的呈现,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实;我们努力地想象众佛微笑的神韵,这种思考方式让残缺变得宁静。

一场热闹的文艺盛会后的隔天清晨,我来向凤眼莲告别,河水已高潮到警戒线上,似乎有决堤的可能,却也轻易地让我触摸儿时的旧相知。它们从湄南河,以一贯的习性,流向暹罗湾然后不知踪迹;偌大的一片海洋,没有人会关心其去向;也许会随着南中国海潮汐的更替,沿着马来半岛流向浮城,漂向千岛之国。

在它们的生命流程里,我只是岸上看风景的悠闲游子,装饰了繁华的都市。记忆里,凤眼莲是似曾相识的童伴。

后来——,后来才知道,凤眼蓝原产于南美,在原产地由于受到生物天敌的控制,仅以一种观赏性种草本零散分布于水源,1844年在美国的博览会上被喻为“美化世界的淡紫色花冠”。此后,凤眼蓝被当作观赏植物引种栽培,分布在热带、亚热带地区。19世纪末,它漂移到爪哇;当时出访爪哇的泰王拉玛五世,如薰衣草般地把它带回暹罗,装饰在后花园。

突然间,联想起上个世纪80年代末李翊君那首听似宽怀,却是无奈的《萍聚》:

无法控制自身的特质是一种宿命,繁殖只是求生之道,“过度衍生”应是欲加之罪;向导无奈地说道:只因为它导致其他水生植物死亡的现象,更不可宽恕的是,它威胁这些现象背后束手无策的人类。

与佛的间隔只是一把光阴的长度,因为心中有禅念而不感觉遥远;这里有一棵前朝的老树,在我们到达之前寂寞地开着纯白色的花;大小高低的古塔隐藏着昔日的辉煌,我们尽量理解为不堪回首;某些断垣借我以荫凉,我还以一个过客的心境苍凉。天空与高涨的河流之间还有一些距离,夹带塔边的草绿、河上苹果绿的凤眼莲。在这里,河不仅有两岸,它已不是泛滥前无以名状的柔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流水,其实不像是王朝没落的主宰。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无可挽回的年代

“你的家乡也有此类的植物吧?”这家百年老酒店的年轻侍者,看到有人对浮悬于水面的漂菜如此深望,感觉像轻舟浮游在童话的世界里,不禁好奇地问。之前,他还在餐巾上,为我解释并写上凤眼莲的英文俗名Water Hyacinth。

宽容之手一直在心中萦绕,与参加文学奖雅集的文友道别后,夜还年轻,我刻意乘客艇由右岸渡到左岸,如一片浮萍,东西穿梭;河上,偶有一艘大型游艇载满载歌载舞的旅客喧嚣而过,留下一抹霓虹灯的余辉;也有载满下班族的水上巴士,靠岸,一阵阵的步伐匆匆踏上津渡,离散而去。船上旅人的相遇,如水中浮萍般的疏离;水中浮萍的相聚,如陆上游子般的偶然不期。

一场热闹的文艺盛会后的隔天清晨,我来向凤眼莲告别,河水已高潮到警戒线上,似乎有决堤的可能,却也轻易地让我触摸儿时的旧相知。

漂移到国境以南

不远处的河岸,正在筑堤,以防止随时发难的洪汛。此刻,流动的水,流动的凤眼莲,有逆水而行的货船负载着日需品向内地运行,吃水颇深,飘浮欲沉,噗噗噗地做小小的移动;这一端,缺头的佛像依然静坐在断壁一偶,被人披上的黄纱,有一种超越死亡的尊严。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你昨晨点的是English Breakfast Tea。”好一会儿,他指向远方:“总会有个落脚处。这条昭拍耶河(Chao Phara),泰语的意思是‘河流之母’,全长1000多公里,河宽半公里以上,它的包容度是超强的。”除了绿色的凤眼莲,河岸不远处,彩妆的人民也在测量军警的宽容度,包容与放纵如一条绳索的两端,相互拔河。

在暹罗湾以南1400公里外的一个浮岛,其南方加冷河畔的热带沼泽地,也成长着生命力坚强的水生漂浮植物,其深绿色的叶下,有一个空心的葫芦状茎,是孩童眼中的水葫芦,阿嬷称它为“漂菜”,常用以喂养家畜。它总是被视作一种“歹萍”,一种污染环境的有害生物,困扰着许多有水源的区域,人们为了消除它而伤透了脑筋。

途中,也许它们会再团聚,也许不。

此外,凤眼蓝可编织成托盘、篮子、笼子和家具等日常用品。在朝拜阿瑜陀耶古城的行程中,向导就戴着由凤眼蓝材料编成的帽子,她比手划脚地描述:这种植物叶柄中下部的气囊,是一种监测环境污染的良好植物,可用来净化水体中的铅、镉、汞等有毒物质;其悬垂水中的须根可以处理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

阳光从远处的大桥照射过来,部分的光线给渡轮挡住,其余的都洒落在河面。一艘载满游客的快艇迅速划过,掀起一阵褐土色的波浪,将阳光的碎片,重新摆布一回;在大河之南,有拥挤的鱼儿,快乐地洄游,披着闪烁的鳞光。凤眼蓝如节日庆典上那从没有被关注过的演出,在水面上如蛇阵般的浮汆着,略带韵律地上下舞动;一阵子,波浪被载满上班族的渡轮所抚平,人们匆匆赶着搭Sky Train离去。又有一艘游艇,载满撑着雨伞挡浪花的游客呼啸而去,留下一排兴奋的马达声。浮萍已远去。

分散后在河上随波荡漾的凤眼莲,让人感觉有点孤单;孤单的还有石堤边的人,早晨七点钟的餐桌上,谁来与共?

“这浮萍般的植物,流向大海后的命运会是如何呢?”我坐在河的东岸,朝南,问着侍者。他给我添加中国茶,没有正面回答。

没有人知道,一如凤眼莲,它源自南美洲的山水间,这生命力顽强的飘流族类,来到任何一处河流、湖泊,适应生长的环境,迅速繁殖,被认为对区域造成“无法控制的后果”,是公认的“外来移民”,变成“绿魔”。

一切又好像还没过去。秋日岸边,一个旅人,悠闲地品茗铁观音,他仅仅是来参与数天后举行的一场艺文聚会;此刻,他为一丛离散的凤眼莲,按下一个相遇天涯的快门。湄南河流动的身影,不会因任何人而停留。

人人都是地球匆匆的过客,并没有人赋予我们权力对周遭的资源无限度的掠取与破坏。与我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凤眼莲没有“费心地彼此约束”,它们迅速的繁殖造成“灾难”,一些水道被凤眼莲阻塞,它们遮挡阳光,吸收水中的氧气,对原有的生态系统造成“深重的影响”。

浮萍离去,是无可挽回的,更是不可替代。恰如杨德昌在1981年秋天的作品——电视单元剧《十一个女人·浮萍》中女主角,对情感所表达的那种无可奈何又不愿割舍的感觉,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丛丛的凤眼莲向南方流去。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大海,毕竟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曾经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般的极乐世界,战争让一个王朝翻不了身。

我们曾经拥有过些什么?这无常的年代,对全球气候变化都无法拿捏,被一片无国界的火山灰搞得灰头灰脸,围绕着大气减排的目标产生对立,耕地的干旱,河流的泛滥等间接,或直接的效应,我们还需要某些程度的共识、承诺与约束。几天后在湄南河流域的行程,大伙的一个话题,是河水在近日会何时决堤奔泻。往往,不患水不足,而是患分布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