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为生活打拼,腾不出时间,中年时为养家挤掉许多青春,退休前为供孩子到国外深造咬紧牙根,换来一身病痛,药丸是三餐的指定菜色,住院是休息的最好方式。

因班机延误,抵达机场时已万家灯火。

某个瞬间,我决定取消未来一年的工作行程。

一小时过去,用尽心思,他们仍一知半解。五言诗、七言诗、近体诗……他们瞪着我。我有点急躁。

“这里——就是要建设海葬的地方。到时,我们就可以从浮岛出发,环游世界。”她说:“南中国海以北,就是香港的大鹏湾与大女儿;太平洋的东岸,就是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与小儿子了。

午餐时间,食客们都自顾不暇。八叔的惨叫声没人听到。似乎有人提醒,往肇事的方向望去。看不见被生活、被车轮压扁的手臂,倒看见八哥的干尸。

都打包好了,一分钟内,我拎着面,来到办公楼的电梯口。

诗非狮

“还有,女儿从车水马龙的尖沙咀传来一张路边的广告,是人生的终极之旅,绿色殡葬的召唤:撒灰于海上,海阔天空。”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绝不是下飞机后压差的关系。

替代

世界那么大,该到哪里去?

午餐时间,食客们都自顾不暇。八叔的惨叫声没人听到,倒看见八哥的干尸。

这一回的心脏绕道手术还算成功,活了下来。他不知道若还有下一回,是否能侥幸存活着?

一群八哥站在熟食中心的横梁上觊觎食客的盘中餐。它们是突破了一大片如淑女头上妆饰的丝网的——防鸟网,随机闯进来,虽然一些主要的横梁,已置放如初生豆芽般的软钉子。

我在黑色的屏幕再输入SHI。一群湿尸就站在那儿,十分僵硬的模样,如狮的眼光,反白的瞳孔瞪着我。我按下DEL键。有双脚闯上来。我按不下去。笔记本的屏幕全黑。我抬头,学生们是反白黑边的模样。

不清楚今天是谁带老妈去复诊?还有,幼儿园前天发生手足口症,苏菲亚有去接小宝回来吗?

世界那么大,从没有好好去旅游。

无奈生活本身就是一个陷阱。日子必须继续。

看世界

我在预先准备好的PPT演示文稿的反白字“诗”旁加了汉语拼音“Shi”,再抬头向全班的学生解释其意义及读音。

诗、狮、尸、石、屎、湿、虱……各种的读法都有,都被引申不同正面的音义。它有白话诗、新诗、现代诗、古诗。(避免用“唐”这个生字,就以“古典”与诗联接,以减少其复杂性。)

“Mum,早上医生说阿婆的尿有血,要再回去给他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苏菲亚看着我。我回望她的眼神是复杂的。

老伴望向大海,带着欢愉的泪水。在大海的面前,世界是宽广的。人,以及他未来的骨灰,如土,归尘,犹似蒸发的水气。

50分钟过去,我已迟到。当临时工,赚得不多,也不愿被扣时薪。

“菲菲!”她望向厨房。

这里,也许可以指人的“不具体存在”。人离去前,深蓝色的海水,火烧夕阳红的天空尽头,仿佛看见一抹云游四海的微光。

下雨。塞车。赶快打包一份早餐,以免耽误时间。在一条长长的人龙尾端默默地排队。前方挂满叉烧的档口上血红的大字“云吞面”的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干捞$3.00/汤汁另计”反正面、叉烧、菜心与黑酱汁、猪油渣、青辣椒混搅在一起,就是那个“味道”。塞进肚子里,填满肠胃,就完成“饱足”那么一回事。

退休的日子不是等待死亡的颓废时光。当世界已变成无数个陷阱时,是否有人对深陷其中的庸碌人生作关怀与探究?

“妈——我要尿尿。”睡房里有声音传来。苏菲亚急忙冲过去。

八哥与八叔

诗是诗,诗非屎;涩诗非湿尸,石狮非死尸;诗沉思,狮嗜尸;诗流逝,尸合十。

人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发现唯有人才能发现的东西。昆德拉说这“东西”指的就是人的“具体存在”,亦是人的“生命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儿时的绕口令,如“石狮寺前有四十四个石狮子,寺前树上结了四十四个涩柿子……”,还有“施史氏嗜狮,誓食十狮。是时,十狮适市,氏视十狮,十狮逝……”我也在某诗选读到“诗非狮,拒绝过度暴力地围猎诗”的诗观。脑海里竟然浮现了这样的句子:

左邻右舍都劝说他与老伴应争取时间,找机会到外面去散散心,以免此生留下遗憾。

只要是能充饥的,无论是食客剩留在桌面上,或是不慎掉落在地上的,八哥都抢在八叔抵达前迅速衔走。

他出院后,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

“让我们回归自然,投奔大海。水的三态,让我们无所不在。”他对老伴说。

熟食中心外都是八哥,以及少数的麻雀。

“哔!——”是手机的音讯声,老妈传来的。

我就在她身后。她不经意的回过头,与我对望,没有太多的表情。

她赶回家时,一切井然有序。老妈斜坐在轮椅上,半眯着眼在看韩国的宫廷剧,声音开得很大。她应该是困了,没察觉到我回来。

一辆后退的小货车把他压在后轮下,关节炎的右手彻底被碾平。那是一个用餐人潮的高峰时段,在小贩熟食中心内,我们透过周围搭起来的防鸟网向停车场望去。除了断臂外,发现一只八哥的干尸,其羽毛、皮肉、内脏遗留在扁平的骨架如标本。八叔在一旁呻吟。血,与从推车翻落的碗盘内的汤汁,缓缓流出……

下课铃响了好一阵子,我的衣角有被撕裂的痕迹。我只能站在门外往课室内望去。笔记本的黑色屏幕,有个横陈的“尸”字,头部略扁,像是被挤压过。

他们来到丹那美拉海边看飞机降落。世界那么大,航空技术打破与缩短时空的局限。

到香港去吧!文革后一年,老伴从北方“泅渡”到新界,数年后再辗转漂流到南洋的浮岛。如今老伴已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上,看似开朗,却有无限伤感。

也许是忘了吃药,她这种轻度的“老人失智症”,药物似乎没太大的疗效。

赶时间

“菲菲,菲菲——”她叫了我的小名,往厨房望去。

不下雨。却塞车。我得打包一份早餐。在食阁的转角处,也有一家卖云吞面的,没有人龙。“干捞面$3.50”。略贵,要了一份,反正面、叉烧、菜心与黑酱汁、猪油渣、青辣椒混搅成一团,倒进肚子里,释放出一股“饱足感”,就那么一回事。省下的时间,我可以加班,赚1.5倍的时薪,足足可多买两盘干捞面。

这些八哥什么都能吃。带肉的鸡翅骨架,软化了的炸薯条,化水的卤面,剥剩的大虾壳……有两只八哥挂在网的边缘,伺机抢一对母女桌上的炸鱼排。小女孩为了“脱身”,往空地抛出一块鱼碎片,再转身离去。一群八哥围了上来。

“下课后,到街口买一些金银纸,近期的肺炎疫情一直在扩散,是犯了好兄弟,要拜拜。”

骤雨后,清洁大队又来进行例常的工作。驼背的八叔把推车往弯斜走道推向清洗室时,因地滑连人带车直冲到停车场去。

我夺门而出,躲在校园的长廊尽头。

苏菲亚跑了出来。

多么希望诗——能像冠状病毒般,无远弗届的传播到每一个人的肺中,不,心中。历经一番身心的挣扎、沉沦,死去活来的重生。周围的人,遇见了诗,不是尸。

八叔说:“好好把食物衔走就无所谓,只是它们诸多翻挑,弄脏了地。”怨怼来自积累的不满。

“Mum,你回来了。”她推老妈到厕所去小解。

我呢?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