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好几天不会出去,也不能免俗,挤在婆妈妇娘之间,在小店铺五脚基前买年饼——老老实实的,没有左右顾盼,就拿了几罐白杏仁饼,老板亦喜滋滋的低声说,扣给你几块钱。爽直快捷的态度,做买卖的人最欢迎这样的顾客吧。行情永远不好,可市面总得摆个样子,大道路旁搭个棚子,卖年柑、柚子什么的——老妈淡淡的:现在都是永春柑,没蕉柑了。潮州柑也不见得多好,只记得蕉柑木板箱子,印着红字,颇有古意。以前留着,放着杂物,久了,底面积着粉屑,脏得很……不知为何,想起旧小说的枕箱案,一只枕箱迂回转折,惹下许多事情;年少时候没耐性,看不出里头的人情世态江湖险恶。连环图里倒是翻了,与人私奔的丫头名字叫作双红。心事很重,这些年是连大段文字看不下去,觉得空捞捞:水影浮月,镜光碾碎,月色犹在,没心思;也硬要找些事物来读一读,低落到老连环图,照样随手阅读——《双珠凤》,比起枕箱案,简单化多了,只是题目的艳丽精致,带来无限吸引……庵堂观音诞,捡着了一支珠凤,这不是接近《紫钗记》的情节,化身书童进府,则堪比点秋香的故事,其实重复叠印,和民间流行的戏文没什么分别。预知套路,不见得会生厌,单是看到封面大月洞门,一先生,一叶一花,小姐半举衣袖,像是羞赧不已,旁边大朵小朵花儿绽开,印得朦胧模糊,大的像牡丹,小的应是月季。俗气古式的美,反教我稍作沉着气的,好好的坐下来端详。
小林正树的《怪谈》自是看过,电影节正襟危坐,看大银幕里盲眼和尚弹琵琶说平家物语,四周皆是鬼魂拭泪——一般倒是熟读源氏物语,平家物语反少人涉猎;买的二手书里竟有宫尾登美子的改写本。这厚甸甸的四大册印得好,各以四色松树花卉版画作封面,美不胜收。小说一反常规,用平家内府女眷角度书写……只是也属于还没终卷,唯记得义经娶妻,他走进宅子,大厅烛火被老妪捻熄一半;新妇半遮脸,他凑前去,妇人脸孔原来痘疤遍布。古时大将武士多半政治婚姻,以此作联合势力或互相牵制,很少是风月情浓两相依恋的。东方鬼魅故事老是有抛弃糟糠之妻,然后归家探访,妻子依旧坐在房中纺纱,实则早已化为鬼物——旧书里有一册关于姚凤磐导演的回忆录,由遗孀刘冠伦口述。打开的真的是岁月之门:小时候放学看的《月牙儿》,表面是人面桃花的鸳蝴故事,最终是凄厉聊斋的收场:绿阴阴的女鬼,深宅大院封锁不了,任由厉鬼穿梭自如。姚凤磐的《秋灯夜雨》《寒夜青灯》《蓝桥冷月》之前,原来已有一部《雪娘》,网上找来一睹,是从蒲松龄的《画皮》脱胎而来——上世纪七十年代,不管披头散发的恬妮,神情幽怨的秦梦,杏眼圆瞪的王钏如,几乎是潜意识里埋伏久远的一种恐惧来源,她们怨恨累积,不能散去,滞留阳间,生前受欺凌,死后力量大了,也就开始反扑……此时我像一切深埋故纸堆的老旧人士,抬起头来,鞭炮烧了,一地落红也被扫去,惊蛰也过,打小人祭白虎也结束,却不知窗外天色暗换,天地悄悄转变,去年还是新政府猝然下台,刹那间,被更新的政权取代,流年方始,闲看杂书之余,已是沧桑翻开另一轮,理应感受震动,却恍如无感了。
前阵子嗜买二手旧书,买了不读,几乎是常态……生活琐屑,注意力涣散,欢喜心减低——不比年少,看了一点点略有意思的文章,心里总有黄金阳光穿过室内之感。
旧年俗淡去,只剩下亲戚拜年——能上门的就有心了。也有电话预先拨来,口说正驱车赶着来,须臾则说他家有人拜年,临时倒回头返家急忙款待……这便是触楣头。也不便气太久,年节电视节目无甚可观——手上这本《插花册子》,翻了翻,里头是东瀛花道,贪图图片之清雅养眼,细看,也看不出门道来,只觉得高脚花架摆小瓷盎,主位是蔷薇,客位是石斛兰,姿态柔美——里面文字倒是有趣,提起新居禁忌,不能有红艳花朵插放,如有炉香点燃,更忌讳红花——是因为红花招血光?新年一家子装饰无红不欢,恐怕不是源自唐风(唐风残存的只有“桃符万象更新”吧),不就有那句:唐朝在日本,明朝在韩国?前阵子嗜买二手旧书,买了不读,几乎是常态——川端康成的《山之音》,多年前居然在电视里看见改编的影片,倒不是后来补看的成濑巳喜男黑白作品,已是六七十年代彩色片子了。年节里,看了原著,川端以一则则散文式短篇,不落痕迹的铺陈细节,感情压抑,似有若无,题目是:蝉之翼、云之焰、朝之水、夜之声……从书柜找出小巧精装本《千羽鹤》,收录另一篇续集《波千鸟》,好几次也没尽篇读完。生活琐屑,注意力涣散,欢喜心减低——不比年少,看了一点点略有意思的文章,心里总有黄金阳光穿过室内之感。即便是读一些阴森的物语,也觉得趣味盎然——聊斋以外的如小泉八云、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后来看的沟口健二影片,印象深刻,宫主亡灵痴恋执念,源十郎挥刀,灯影渐渐暗去,远远烟雾顿生,只留阴灵呼唤的哀音。
这个年过得早,未及二月,却赶到了——如今现代已没腊鼓频催,旧典故说古人击打腰鼓,扮作金刚力士,以驱逐瘟疫,是《荆楚岁时记》?仿佛兜转回来,很应景的样子。南方舞狮采青,锣鼓铙釟敲打得一片热闹,手举毛茸茸华丽色泽的狮头,大概也能击退瘟神吧。只不过眼下都作表演性质,并无祭神逐疫的意思。而略微浏览街巷,那种张灯结彩,悬挂新年装饰的情景,只怕也是急就章,虚应故事。心境难好,也便随便对付着——近乎于囤粮食。咦,过年里,某籍贯习俗,不就有把腊肉腊肠留着,美其名“匝年”?红彤彤的腌制腊肠,自有一种油气香味,似乎很有丰衣足食的象征……也只有我们类似过时之人才有这样的联想。
李天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