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冷冰川说,“我只负责把自己走完。”他负责也自负,灵魂的变奏是初恋,也是德性,就像他一直又低调又骄傲宣称的那样,“我是一个自修者”,冷冰川最核心的绘画理念,一直是,赤裸生命的自修。30年,他一直在画一张画。30年,他没有爱过其他颜色。30年,他刀下的美人屁股和花间骷髅彼此成全,西方的山和东方的海互相窥视,尺幅之间有他的“花草良宵”,也有他“日暮时分的燃烧咆哮”。他的画纸上,到处是美人,但是,如果你只看到这些美人,那就错过了和冷冰川的相遇,因为,本质上,美人不过是他的药引子,冷冰川刻墨的诗篇,是关于一整个世界的相遇和融合,几千年历史的私语和攀谈。也因此,我们面对他的黑白世界,情不自禁激动,比如我,就觉得,在看到他的线条时,就被他改造了世界观:或者接受冷冰川的美人计,或者接受一个世界的哗变。

冷冰川刻墨,刀触细密但绝不细软,线条流丽却绝不犹豫,一笔笔看去,莫名让人想起1929年开始发端的新兴木刻运动,而他的笔触线条又完美地超克了当时木刻运动的一些困境,他的表达不再粗糙,更没有欧化腔,与此同时,一种幽丽但又不刻意的中国日月感随刀潜入夜。表面上,那些一生世不会出现在一个时空里的东西,后现代般地一起走进了他的画,草丛中的京剧人脸,廊厅里的狐狸孔雀,风车下的自行车裸女鸟笼,人鬼畜同享天地,山月日平摊岁月,他像是绘画界的费里尼,刻出一本黑白版的《阿玛柯德》。

这些年,越来越多评论家谈到他独一无二的刻墨大法,也从他的技法里追溯出了笔墨纸砚的四海源头,从中国传统绘画、非洲原始艺术到希腊、印度艺术等等,其中我最赞同的是李陀的看法,他提出,冷冰川的绘画实践,不仅创造了一个新的画种,而且他的用墨法、刻墨法,带来了美学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中国画概念焕然一新。

然后就看到了冷冰川。

很长一段时间,当代绘画让人意兴阑珊,大量画作和当下生活和我们中国性命没关系,不像看古典山水,常常心有戚戚,当代绘画的言说方式置外于我们的感觉结构,我们彼此打量,相对无言。

跟现代绘画一样,冷冰川也一直表现赤裸女人,动植物般的女人,墨背墨臀比雪花更白,他的语法很明确:黑白不分,正反不辨,无所谓最大和最小,没有最美和最丑,美真正行使梦的功能。所以,我们很容易被他的黑白颠倒,被他的骷髅迷住,被他的植物魔怔,大地星空面对赤裸女人,赤裸女人面对魑魅魍魉,夜色是画的主语,狐狸是动词,花叶是宾语,一整个世界被他催眠,我们什么都看到,什么也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