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晚年,一年中有半年时间生活在东南亚(主要在泰国)。他2015年12月13日在印度尼西亚“可能过度劳累”而去世,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印尼毕竟是他的“初恋”,是他学术生涯的起点,也是顶点,更是终点。泰国只能算他的“移情别恋”。

安德森把他晚年重燃的电影热情,称为“青春期的回归”。在他半退休的时候,亚洲电影迅速崛起,他说:“从伊朗到韩国,从日本到马来西亚和暹罗,以及以杨德昌、侯孝贤和蔡明亮为中心的著名的台湾三人组。没有人能比年轻的泰国天才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也译阿皮查蓬)更让我感兴趣。”他后来和阿彼察邦成了忘年交,还为阿彼察邦的电影《热带疾病》(也译《夏日迷情》)写了长篇评论。我曾在新加坡国际电影节上看过《热带疾病》,觉得是阿彼察邦至今最好的电影,尽管他后来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也译《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得了金棕榈大奖,但我还是偏爱《热带疾病》。最近找到安德森为此片写的影评,书写视角与众不同,主要是关于不同观众阶层对此片的反应(村民、学生、知识分子、中产阶级等)。他的结论是农村人比都市知识分子更理解此片。不过,讽刺的是,安德森去世后,阿彼察邦在访谈中说:“我完全不赞同安德森对《热带疾病》的分析,但是这促使我尽力去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思考。他使我在政治方面觉醒,即便我们从未直接讨论过政治。我经常给他写信,这个过程就像是在写日记。”

阿彼察邦称安德森是他的“精神导师”,他一直记得安德森对他的告诫:“Joei (朋友对阿彼察邦的昵称)——走着,不要跑。”他还记得安德森对他说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在电梯里时总是要去按‘关门’键。为什么他们不能等?”

退休之后,他的生活更加随心所欲,重新拾起对电影和文学(尤其是诗歌)的爱好,写了不少影评。近日读了他的自传《椰壳碗外的人生》,得知他早年在剑桥读书时,就爱看电影,他写道:“我被当时正值国际声望之巅的日本电影征服了:黑泽明、沟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等。”他看小津的《东京物语》,“泪眼婆娑”;他也喜欢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苏联革命电影,他看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热血沸腾”。泪眼婆娑和热血沸腾,这两个感受也为他后来的左倾思想及同情心奠定了基础。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是首屈一指的东南亚研究专家,他生前虽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但有爱尔兰血统,本质上算是爱尔兰人。安德森最有名的著作是《想象的共同体》。他另一本专著《比较的幽灵》,有很多印度尼西亚、暹罗(他喜欢用暹罗名称,尽量不用泰国)、菲律宾的具体案例,阅读这本《比较的幽灵》就相对轻松一些。安德森把学问、情怀、趣味三者有机结合,他是一个灵活通透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