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错,绝对是她,十多年的邻居,那张脸,那身影,绝不会错,真是她。”

两个孝子围着火盆席地而坐,缓不济急地向火焰里投入折叠元宝、往生纸及买路钱。

“那天见到的,会不会是错觉?”

“老太太心愿已了,吃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这时老二和另一组办白事的工程队也到了,手脚利落,搭棚,布置,一气呵成。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想到一块去,以为亡母来看他们了,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下到一楼,电梯门一开,就瞥见前不久才退休的刘老太太丈夫,心力交瘁,精神恍惚地踟蹰在骑楼中央,一会紧盯忙碌的一伙人,一会翘首张望路口,一脸倦容,青白可怕,好像一页揉成一团再次摊开的皱白纸张。李仔透过T恤上的彩印广告,知道那伙人是代办丧事的,立马连想到刘老太太与世长辞,心里悲伤,向前搀扶了刘老先生,说一声节哀顺变。

兄弟俩互瞄一眼,四目噙泪,一副悼心失图的样子。

农历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天早上,烟雾弥漫,空气充满浓烈呛鼻焦味,在全天候焚烧冥纸的烟雾笼罩下,蕴藏着一股鬼魅丛生、惴惴不安的神秘气氛。

出殡后,道士嘱咐家属务必于头七魂魄返家的子时,准备一顿丰富的大鱼大肉和死者生前爱吃的菜肴水果糕点祭拜,以尽最后的孝心。刘家两个媳妇不常下厨,临时抱佛脚弄一两道上得餐桌的珍味佳肴,恐不及经常跟刘老太太切磋烹饪手艺的阿莲,做几样刘老太太爱吃的菜肴,阿莲更是驾轻就熟,因此拜托李仔夫妇来帮忙。

不一会,道士团员到齐,进行分工,准备丧礼细节。李仔和一旁等着帮忙的亲友,任随分派使唤,一会功夫,编派了报丧的,守灵的,伙食的,安魂祭祀的,以及出殡的五组;李仔有守灵的经验,又是近邻,被编入守灵组,服责守灵及夜间接待一切事宜。

“焚烧千万不能中止,否则亡母黄泉路上缺盘缠,就到不了阴间。”

李仔携着老二的儿子,怕他吵嚷,搅扰大人做事,去陪堂外静坐的刘老先生,双双不时探头向堂内张望。

安顿了家里的早点,李仔拨几通电话,邀约几个交情好、有闲又乐于助人的邻居,就赶紧下楼帮忙刘家打理丧事。到了一楼,灵堂已布置好,刘老太太一张放大的中年大头照竖在灵台中央,遗像前面还有一个糊上白纸装满砂砾的铁罐,上头插了两支青脚焚香,兀自悠悠地烧着。不时听到零星哀恸的哭声,参杂忙促的吆喝声,穿梭于轮回播放的大悲咒中。灵台正面俨然站满素白花圈,棚内四面垂挂挽联条幅,触目皆是驾鹤西归,母仪典范,驾返瑶池,慈晖永昭等悼词,随着倒挂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嗡嗡吹起的低速风,晃晃荡荡地不停飘摆。

安排编组后,道士伫立灵台前,先恭敬的对着遗像嘁嘁喳喳地念经,然后做了一只招魂幡,插在灵台前,任其随风翩翩飘扬,跟着道士走入灵台后面,对躺在临时凑合着用的三夹板上冰冷的遗体,轻声念了一会经,念完转身告诉家属,可以替遗体净身穿寿衣了,说罢就往堂外吩咐厨子煮一些鱼肉和一碗饭,让死者吃饱好上路。兄弟俩和媳妇们动作怯懦地替遗体净身,此时化妆师也来到,随旁候着,只等家属完事,好接手工作。

刘老太太转移加护病房,医生通知家人,脉搏微弱,要有心里准备,之后刘家的人乱成一团,想找机会排难解纷,觉得时机不对,难以启齿。李仔千头万绪,一筹莫展,不知不觉走到了刘家,见大门紧闭,嗅到从门缝透出淡淡的焚香味,铁门上了大锁,自忖没人在家,就闷闷不乐地往电梯走去,快到电梯门关入口,被凸起的地砖绊了一下,往前趔趄了两步,险些摔倒。就在这时候,身后刮起冷飕飕的风,直袭脊梁,依稀听到鬼泣似的呜呜咽咽的风声,鸡皮疙瘩旋即由手肘迅速上了后脑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回头望去,但见刘家铁门外,有一道白光,酷似一个瘦骨嶙峋的透明人影,缱绻在柔和旭光与袅袅烟雾的错体中,与他遥遥相对,随风婀娜摇摆,依稀在向他打招呼。交感神经瞬间发作,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历时数秒钟,他才冷静下来,做个深呼吸,揉一揉眼皮,再看个仔细,好像是晨光中飘浮的尘烟,正随风四处飘散,原来是虚惊一场,是晨曦和烟幕联袂跟他开玩笑,乍看之下,真像刘老太太病恹恹摇摇欲坠的身影,顿时心里涌上不祥预感,担心了起来。

李仔认真道:“没有,不过我有感觉,她好像一直在附近。”

精神不济的刘老先生吓了一跳,以为李仔看见老伴的亡魂。

棺材运来时,已近黄昏,道士趁吉时举行大殓仪式,供上三牲水果,并在灵台前摆张椅子,套上死者生前爱穿的灰褐色衣裤,高举招魂幡,随着节奏紧凑的唢吶铙鼓铜钹的嘎啦咚咚铿锵响,不时穿插招魂铃的叮叮当当,和窸窣含糊的念经声,带领着穿孝服的亲属绕棺兜起圈子。

刘老先生突然感慨地说: “我这两个儿子,年龄相差五岁,素来有些矛盾,不和睦,今日难得携手共事,悲的是所共之事,竟是为亡母的遗体净身,其亡母临终仅剩最后一口气,兄弟俩还在为了日后谁来照顾……一餐顶多半碗饭的累赘推托争吵,若能有知兄弟俩也能如此共事,岂不欣慰,死也瞑目了。”

“我常听人说,人在断气前,如果心事未了,或死不眠目,或临终前托付未遂,或家属未能履行,就会踌伫自家居所,有的以形体见人,有的以啼声示人,有的化身为各色各样物体,千方百计提醒家属要完成其心愿。我想是了,你母定有事未了,或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我问了道士,他说没道理,既不是头七,又不是冤死,饿死,横死的,病逝的魂魄应受阴司管束,怎会逗留阳间?”

临走时,李仔先安慰刘老先生,然后和兄弟俩谈了一会,希望他们齐心协力,照顾好年迈体弱的父亲,风风光光地办好母亲的丧事,让她了无牵挂往生极乐。

只见刘老太太的遗像,在熠熠烛光的烁烁辉映下,眼眸隐约如水珠般蠢蠢晃动,而抿嘴浅笑的唇,也依稀说“谢了”似的翕动了一下。

刘老先生拉着李仔,叫了老二,到邻座的骑楼下,要求李仔重述一遍见到亡魂的来龙去脉。李仔有点尴尬,想解释是个错觉,见刘老先生笃信不移,灵机一动,干脆顺水推舟,先认了见鬼之事,再伺机完成老太太托付的遗愿,因此描述时补充修饰了一下,紧要关头模棱带过。刘老先生再次听完,更加伤心,认定老伴心愿未了,盘桓人间,想传达什么。老二半信半疑,打破砂锅问到底,等到老大领着母亲遗体回来,说只通知自家内亲,也向公司请了丧假,还没来得及通知亲友,这才有六七成相信李仔见鬼的事。

兄弟俩愧悔不已,双双不知所措,只得向李仔求助。李仔希望他们摒弃前嫌真诚合作,以爱护兄弟的心意去搓揉遗体,倘若亡母感受到齐心协力的诚意,遂了亡母之愿,自然会让他们把寿衣给套上。多亏李仔多次守灵经验,知道搓揉遗体,也能舒筋活络,松弛僵直的肌肉,最终在李仔口头引导下,兄弟俩边恧缩地哀求亡母,边小心搓揉,一会肩膀,一会手肘,一会肌肉关节,遗体果然渐渐松软,经一番周折才套上寿衣,四人潸潸泪下,放声大哭,不时哽咽向亡母忏悔,希望亡母放心上路,不必牵挂。

刘老太太有两个儿子,老二仅理工学院肆业,不思上进,父母又常袒护,说他头壳还没开窍,就这样自幼被惯坏,刚成年就奉子成婚,工作不稳定,只得依赖父母,偏偏生活又不懂得节衣缩食,让自小乖巧勤俭自律的老大,心里埋怨,实则内心更担心弟弟的未来,每次纠正训斥弟弟时,父母都会出声庇护,久而久之,觉得徒劳无功,就不再苦口婆心,从此不闻不问,但对父母倒是百般孝顺。老大成家后,签订的新组屋毫无音讯,为了方便上班,就近租房,房租昂贵,入不敷出,倍感持家压力大,不敢要小孩,但逢周假日,必回父母家小住,兄弟俩不常见面,摩擦也变少。一直到刘老太太的肝癌复发,老大风雨无阻,下了班就赶回家探望母亲,不知怎的,老大从此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对弟弟嘶吼,还经常迁怒父亲和弟弟,怪他们的二手烟害了母亲,特别是需要静心疗养的那段时间,刘老太太偏又闲不下来,硬要帮忙家务事,老大误会是老二省下保姆钱,让母亲带病操劳,以致病情加速恶化,终至回天乏术,故一见弟弟如见仇人似的劈头就骂。

搬运公司老板李仔,天蒙蒙亮就出门去买早点,周日原是他充电补眠的休息日,无奈鬼月忌讳多,人们害怕招惹邪祟带来霉运,一些冲撞禁忌的行业无人问津,搬运公司也难逃一劫,生意惨淡,白天闲着没事干,劳动减少,精力充沛,夜难寐,经常仰望天花板数羊到天亮。李仔一宿辗转难眠,头昏脑胀,脚一蹬地,头就震裂抽疼。当初选择安静,拾弃便利,买了组屋九楼最里面的角头间,升降电梯尚未升级到逐层停靠,大多数人为了省力,先下到六楼,走过一段长廊,到头再乘电梯下一楼;他却习惯爬楼梯上11楼,希望在长廊上巧遇刘老太太。他还在耿耿于怀,两天前奄奄一息的刘老太太,从看护病房打来的那通电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语气,一直在他忐忑的心里不迭回响。她告诉李仔,她的时日不多了,害怕两个话不投机、从小吵到大的儿子会散了,担心风烛残年的老伴无人照顾,她恳求李仔,她若走了,一定要像往常一样,多到她家里走动。

买完早餐,回家穿过几栋组屋,路上陆续碰到熟人,好奇李仔见鬼的事,问长问短地绊住他,李仔既惊讶又窃喜,权宜之计竟然奏效,还神速传遍邻里。逢人问起,也不添油加醋,如实回答,轻描淡写地讲述一遍,还调侃自已运势低,所以才会见鬼;奇怪,越是点到为止,听者越是较真。

头七前夕,傍晚六点多,李仔夫妇随便扒几口饭,就前往丧家帮忙,虽然时间尚早,但祭品繁杂,不是个把钟头、二三人可以顺利完成的。本家除了刘老先生和孙子,兄弟俩加上媳妇们也都上阵充当助手,清洗备料,顾火端菜,忙了三个多钟头,才将祭品全数整齐摆在灵牌前的折叠桌上,然后端坐侧面的沙发上,稍事休息。众人时不时留意墙上时钟,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开话匣子,感激亲朋好友的帮忙,特别是李仔的倾力相助,出殡前夕的滂沱霪雨,下到次日早上盖棺奠祭完毕后,奇迹般突然停歇,庆幸灵柩能赶上吉时送达火葬场。李仔更不忘串联起见鬼、拒穿寿衣、化身麻雀等怪异事件,透露死者借此点醒家人,其心愿未了盘桓人间。

老大倏地走到牌位前,点燃两支青脚檀香跪拜,一边哽咽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向亡母许诺今后无论如何,一定全力照顾年迈父亲,帮助弟弟,恐有遗漏,希望亡母入梦来教悔。老二听闻,也上香跪拜,也许诺自己会力争上游,洗心革面。一家大小老少,顷刻哭成一团,互相打气鼓励之词不绝于耳。

延伸阅读

参考通书吉凶,共停灵五天,出殡前夕,道士主持最后一场冗长的大法事,超度亡魂及做功德。黄昏开始前来吊唁的亲友纷至沓来,丧家准备简餐,给前来观礼的亲友填填肚子,守灵组和伙食组忙得不可开交。仪式在一阵紧接一阵的颂经,夹杂嘹亮的乐器声,历时六个多小时才结束,众人逐渐分散离去,留下疲惫不堪的孝子,一小撮逮获良机好打纸牌搓麻将的牌友,几个准备陪丧家通宵达旦、边聊天边折叠元宝的亲友,以及一片等着收拾的杯盘狼藉。李仔和组员刚收拾完毕,预料不到外头竟刮风打雷起来,不一会狂风暴雨歪斜泻下,空气寒浸浸的更添几许冷清凄凉。

李仔蹲下身来和兄弟俩并肩围着火盆,也随手投入些冥纸元宝,火焰炽热的温度和闪烁的光辉,拨弄他们脸上若隐若现的哆嗦。

周身鸡皮疙瘩迅即冒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李仔受了惊吓,一刻也呆不住,拉着一头雾水的阿莲,急忙转身回家。

兄弟俩虽不甚言语,但也不忘道士的叮咛,频频提醒对方,生怕亡母黄泉路上坎坷波折。

子时将至,夜深人静,烟雾滃浡,中元已近尾声,鬼门关即将关闭,居民以焚烧大量冥纸为亡魂送行之际,一只灰褐底色白斑纹的蝴蝶翩跹而至,静悄悄地栖息在遗像的框顶上。

老大向正在供茶饮的李仔招手示意过来,轻声问: “还有没有看见亡母的亡灵?”

李仔不假思索,随口就答: “还没有人向我报丧,刚才经过您家,远远的看见家门口,有一道晃动的人形光影,以为是刘老太太,一忽儿就不见了,这才心生不幸预感。”

一句随口安慰的话,竟让刘老先生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又看见了什么? 在哪里? 她在做什么?”

59岁的刘老太太,一年前被药物控制住的肝癌,再度复发,被贪婪无情噬人的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多次电疗后,头发稀疏,面黄肌瘦,腹胀绞痛,行动蹒跚,看似七八十岁的老人。她喜欢午后串门子,带着活蹦乱跳的四岁孙子,借故去和李家同龄女童作伴玩耍,其实是去找李仔的媳妇阿莲聊天;阿莲体贴入微,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嫌恶她唠叨,静静倾听她吐露心事,帮她消愁解忧,在李家消磨时间,可以暂时忘掉死亡逼近的恐惧,两家不是近亲,也不是密友,却能畅所欲言,促膝长谈。

他听了越发哀恸,摇下头,嘘唏道: “今晨五点钟悄悄走了,再也不用受苦了,老大还在医院办理领回遗体的手续,老二也该回来了,来不及告诉大家,只拜托内侄去报丧,他办事还挺勤快的。”

李仔抚摸刘老先生微微抽搐的背部,安慰着说,她会知道的。

还有一位好心的阿嬷劝李仔,一定要买些冥纸烧给好兄弟,消灾避邪。

就在这时候,一只躲雨的麻雀忒楞楞地从他们头顶俯冲下来,飞越火盆,见火惊慌啾啾鸣叫,然后直扑灵台,从两幅悼文的间隙飞穿而过,闯入灵堂后停柩间,不断哀鸣,绕棺急飞三圈,才找到出路,向来路飞去。

众人见了目瞪口呆, 噤若寒蝉。

李仔见状,如释重负,看看墙上时钟,子时已到,催促众人入房,然后携妻走到牌位前点燃白烛,上香,双手合什,默祷:

李仔不知如何回应,假装没听到,目不转睛地盯向灵堂内间,兄弟俩正心急如焚,手忙脚乱,为僵硬的遗体穿寿衣,横竖怎么套就是套不上去。刘老先生顺着他的视线做大范围搜寻,也没见着会飘浮如光影般的东西,却看到兄弟俩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地相互叱责。刘老先生埋头桌上,轻轻啜泣起来,不知是为了老伴拒穿寿衣,或是兄弟俩在众目睽睽下丢人失礼而悲泣。李仔把孙子交给刘老先生照顾,箭步向前,平息兄弟俩的怨怼情绪,煞有介事地吓唬两兄弟:“你母亡魂正看着,如此针锋相对,她如何能放心上路? 又怎会随了你们给她穿上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