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冠病疫情来了,让我想起《十日谈》的古老故事,想到在维也纳城里看到的黑死病纪念碑。

you-jin-china-editions.jpg
尤今作品中国版新书封面。

问:有人提出,旅行文学已面临过去所没有的挑战,在过去,旅行文学写的多是异域风光、异国情调,当下的旅行书写是否应该走向更为深度化及个性化,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V.S. Naipaul)的旅行文学经典“印度三部曲”,在旅游文学中加入了更多作家在旅途中的人文观察与思考?

5月的黄昏,月季岛上遍地落英,和着暮气的香味,月季的名字里,有着许多旅行世界各地的痕迹,一朵月季名叫“拿铁咖啡”,另一朵月季叫“纪念普鲁斯特”,还有一朵叫“夏加尔”。它们美丽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旅行,它们完美无缺的样子,使我旅行的回忆变得空前美好。

问:依两位看来,冠病疫情会不会改变全世界的旅行文化与旅行文学?如何改变?

旅行作家在瘟疫蔓延时,把投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聚落身处的居所环境。陈丹燕去月季园赏花,花儿安抚她的思念。

陈:在我看来,冠病疫情暴发,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萨拉热窝桥上的那声枪响,整个世界因此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在意大利已经持续了400年之久的欧洲知识分子和青年贵族子弟成年礼的意大利壮游,但催生了中产阶级旅行团式的旅行和英国旅行商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的外汇兑换机构。所以,我们这次也是在经历一个旅行的历史阶段。我们可以因此成为历史的见证者,至少我们已经见证了库克的谢幕。

antarctic-scenery.jpg
南极风光

我是这样度过今年禁足的日子的——当我想念在路上的日子,就去月季园看月季。许多年的旅行里,我去伦敦邱园,去新加坡植物园,去康缇植物园,去柏林植物园,去墨尔本植物园,去旧金山植物园,我本能地喜欢植物园,就是还不知道有一年,我会真的有机会面对月季花去回顾我30年的世界旅行。

陈:2020年是我做长旅行的第30年。和从前习惯的一样,1月时确定了这一年的旅行:3月去伦敦,4月去匈牙利的佩奇和比利时的布鲁塞尔,5月去萨格勒布和那不勒斯。10月去加拉帕戈斯,11月去旧金山。

尤今重新认识家园,化无色为缤纷,静待重新出发的日子。

3月,我开始退飞机票,和预订的旅馆以及今年的旅行保险。全世界纷纷关闭自己的边境,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举个例子,八岁便从北京移居上海的陈丹燕,便以精致而又精锐的笔调,透过了小说、人物传记、散文和游记等等不同的文体,体现了她的上海情意结,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包括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外滩三部曲(《成为和平饭店》《公家花园的迷宫》《外滩:影像与传奇》),还有散文集《上海色拉》《陈丹燕和她的上海》等等。

2月,上海开始禁足,但我每星期走差不多30公里路去看望母亲,不敢坐公车。但是觉得很好,因为我的健身房也关门了,我许多年都在健身房锻炼体能,为长途旅行准备体力。走在路上,像每天漫步在山丘上的海德格尔一样想着,很犹豫。但不相信这就是改变世界的一年。

延伸阅读

如今,疫情为地球旅者按下了“暂停键”,面对打散的旅游生活,我们正好重新认识自己的家园,化无色为缤纷,静待重新出发的日子。《联合早报》副刊最近发表的一系列新加坡作者介绍新加坡风光的游记,便是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尝试。此外,我国作家虎威在《源》杂志的专栏《建筑情缘》,透过文艺的笔调介绍我国诸多富于历史性的建筑,借以展示新加坡潜在的魅力,也是另一类型值得推荐的本土游记。

尤:旅行异域是透过未知的一切来引发认知的渴望,好奇与创作的冲动,而法国人塞维尔·德·梅伊斯特( Xavier de Maistre)的《卧室之旅》刚巧是逆其道而行,他要激活人们原已麻木的心,从而把惯见熟知的寻常风景化为创作的沃土。往深处看,德梅伊斯特实际上是要人们在远行之前,先充分关注自己所居住的土地,强化自己的观察能力,使触角磨得更锐,心眼变得更明晰。

问:在全球冠病疫情下,2020年突然成了改变世界的一年,飞行、旅游在当下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我知道两位在今年原本有各自的旅游计划,但在疫情底下无奈取消了原定的行程。面对被打散的旅行生活,两位如何调整心情?又或已经找到“另类旅游”方式,例如在《旅行的艺术》一书中,阿兰·德波顿模仿法国作家德梅伊斯特的“卧室之旅”,在自己居住的小镇旅行?

陈丹燕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层面和方位审视她所生活的上海,把上海隐藏着的魅力深刻地挖掘出来,帮助读者重新认识上海这个复杂多变的城市,可说是作家“关注本土兼足履世界”的典型例子。

冠病疫情下的旅行

陈:旅行文学本身就以致力于表现世界容貌内部的意义,所以,旅行文学并不是要多加上一些人文观察与世界观,而是我们必须以此为目的,再开始写作。其实在世界旅行文学中,不光是后来的奈保尔的印度三书,有许多杰出的前辈,写下了伟大的阅读大地的著作,比英国作家丽贝卡·韦斯特(Rebecca West)描写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巴尔干旅行的《黑羊灰鹰》,英国作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对伦敦的描写,德国作家歌德(Goethe)对意大利的描写,俄国作家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对俄罗斯的描写,还有16世纪时的法国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散文,后面的毛姆对东南亚旅行的描写,这些都是纯正的旅行文学作品。我觉得旅行文学慢慢从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旅行漫记里独立出来,是旅行成为人们从个体的需要出发认识世界,人们认识世界的目的更多地成为认识自己的方式,旅行不再是为了殖民地的征服,也不是为了对世界的探险,而成为一种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探险。我自己的体会是:千里万里的远行,是为了找到自己。

我认为“印度三部曲”不能被单纯视为旅者的游记文学,它是有系统的策划下诞生的精心杰作。对于所有的旅者来说,“印度三部曲”确实是创作游记文学的一盏指引的明灯——异域风光与异国情调的描绘是游记文学的底色,而人文观察与多向思考才是游记文学的精髓。

尤:这场波及全球的冠病疫情,不论在心理上或是实质生活上,都引起翻天覆地的改变。对于未来的旅行文化,肯定会起一定影响。大组团游、远程旅行、专线旅行如饮食团、购物团,短期内恐怕难以恢复昔日风光。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三数好友请专人量身定制的小组旅行,也许会成为旅行趋势。过去像辐射状般在两周内走马看花地逛游多个国家的惯性方式,兴许会转变为深化与精致化的形态,细游、慢游、精游,由囫囵吞枣变成细嚼慢咽,就像中国作家阿城的《威尼斯日记》,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走走、看看、逛逛、想想,在不断地吸收与反刍中捕捉沿途的亮点。疫情也使人们对生命的无常做了深层思考,外出旅行时会多备一颗悲悯之心,尊重大自然,落实环保概念;尊重其他生命,以它们养眼,不以它们养胃。内在的思维方式改变了,展现在游记文学里的,当会有更多的温度与厚度。

chen-danyan-the-bund-trilogy.jpg
陈丹燕《外滩三部曲》8月发布新版。

尤:让旅游文学走向深度化及个性化,应该就是作家最高的追求。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先后出版于1964年、1977年、1990年,第一本与第三本相隔了26年,是他前后三次抱着炽热的感情,长时间游历、造访、旅行他祖辈的家园——印度,方方面面深入观察,大量接触各大阶层的人,收集大量资料,再经过冷静的剖析而完成的巨著,涉及面广,政治、宗教、经济、民俗、生活,一网打尽。他以犀利的笔调进行批判,而又以悲天悯人的襟怀进行描述,是感性文学与理性评论的混合体。

4月,辰山植物园的月季(花)开放,这是我唯一可以去漫步,不需要口罩的郊外。在那里遇到了月季。月季和它们的香味保护了我被击碎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