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景仰的前辈,在“买书不读”这件事上,却天真得和我等之流差不多。真好。
然而,爱书不等于狂买书,这方面最好用的例子是张爱玲。宋淇太太,也是张爱玲密友的邝文美说:“她嗜书如命,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红楼梦迷’,甚至为了不能与曹雪芹生在同一时代——因此不能一睹他的风采或一听他的高论——而出过‘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慨。”虽然读书口味偏,张爱玲手不释卷是肯定的,但她不热衷买书,也不藏书。偶尔买书,只为写作参考。曾在1971年6月夜访张爱玲旧金山居所的台湾旅美作家水晶描述,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起居室内有餐桌和椅子,有照相馆那样的强光灯泡,惟独缺少书桌,也没有书架。
买书不读,有一种是纯为收藏,就像有人喜欢藏邮票、藏红酒、藏古董,藏各种心爱的稀奇之物。更多的,不是不读,而是读的远远不如买的。去年看到有个网友写:又到了一年结束的时候,闲暇时数了数,今年读了104本书,而买了将近300本。这几年读过的书有400多本,家里的藏书却超过了2000册,也就是说,有1600本书没有被临幸过。“你买那么多书,看得完吗?”这是身边亲人和朋友最常问的,答案很明显,看不完。
练出一支好笔肯定和多读书会读书有关,但这样一个知识丰富的作家,居然也不买书。他说他爱书,见了好书也想据为己有,但在日本不大买书,一是经济考量,二是图书馆太便利,住家附近图书馆藏书百万,想读的都读不过来,哪还有时间逛书店。而且读书不是赶时髦,他又用不着急用先学,在书店看到新书也耐心等到图书馆入藏了再借来读。有些书时过境迁也就不读了,庆幸当初没浪费时间。
夏老的散文名篇《白马湖之冬》我读过好几遍,甚至还特地去过白马湖,试图体验那种“萧瑟的诗趣”。令人景仰的前辈,在“买书不读”这件事上,却天真得和我等之流差不多。真好。
最近读到媒体与旅日华人作家李长声的一个访谈。对李长声,章诒和曾这样感叹:你问日本的历史,他能告诉你;你问日本的风习,他能回答你;你问日本的文学,他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连点鸡毛蒜皮的问题,也能给你个完满答案。“李长声写饮酒,写捕鲸,写街景,写书店,写浮世绘,写辞世歌,也是精彩、精致又精辟。叙事,娓娓动听;状物,不厌其烦;写人,道地白描功夫。不明白了,他那支笔是怎么练的?”
读书不买书,要么环境所致,要么自有天赋。从周围的现实状况来看,“买书不读”的似乎更多,多到豆瓣上竟有一个名为“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群组。
“书非借不读”,前人早有此说。除了上图书馆借书,靠着到书店蹭书看而成大家的也不乏其例。唐吟方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中国老一辈出版家范用早年就靠蹭书累积了丰厚的学识,智利名作家波拉尼奥,青少年时代也以蹭书出名。以唐吟方的观察,不买书的人另有三种:一是记忆力好,二是读书效率高,还有就是觉得云烟过眼即为我有,书只是载体。他拜访学者金克木,也留意到金家里没有书,那么写文章如何核实材料呢?想来是靠好记性。“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年轻时都有过买书的经历,只是到了后来,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不用买书。”
我一年肯定读不了100本书,买的却远超300本。新加坡的家里,书从书架蔓延到地板、沙发……除了客厅,几乎堵塞了家具之外的所有空间,每每让来清洗空调、修理门窗的工人傻眼,而我也真担心过组屋地板的承重量。上海家中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两个居所里,书都已泛滥成灾,因为多得无法整理上架,新书转眼泥牛入海,要找来用时遍寻不着,一种书先后购入两三本并不罕见。去年有了个Kindle,开心地买了超过300本电子书,可是买纸质书非但没减少,还变本加厉了:同一本书,有时买了几种不同版本,只因如今的书越做越精致美观,让人很难抑制拥有的欲望。
至少在美国,张爱玲看书是从图书馆借的。她不仅不买书,还“卖书套现”。1958年9月2日她在给邝文美的信中说,趁搬家机会卖掉了赖雅存在堆栈里的几千本书(大部分是有关美国的书)。“我这样反对藏书的人,这也真是人生的讽刺,弄上这么多书。你想,以你们的家境,Stephen买书我尚且摇头。”
弘一法师的莫逆之交夏丏尊先生的随笔集《平屋杂文》里有一篇《我之于书》,文字两页不到,很得我心。“二十年来,我生活费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是消耗在书上的。我的房子里比较贵重的东西就是书。”“我不喜欢向别人或图书馆借书,借来的书,在我好像过不来瘾似的,必要是自己买的才满足。”“除小说外,我少有全体读完的大部的书……什么书在什么时候再去读再去翻,连我自己也无把握,完全要看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兴趣。关于这事,我常自比为古时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书,譬诸列屋而居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