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重新翻看新版的《西潮》,慢慢咀嚼间,更觉得蒋梦麟是个对生活有深刻体验,更有想法的人。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处身极不平凡的时代,他出生在中国钱塘江沿岸冲积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六岁时进家塾,过后到绍兴中西学堂读书,参加过科举,考获过秀才,到过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南洋公学就读,见识过繁华如梦的十里洋场。他心向西学,自费远赴美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先是在加州大学农业,后来又到哥伦比亚大学师从美国著名哲学及教育学家杜威,从满清皇朝到军阀割据,从五四运动到抗战时期,蒋梦麟走过中西文化思想交流的年代,也见证、亲历了世局的沧桑变化。但蒋梦麟又不像他的一些同代人一样,一味反对传统文化,而是在中西文化间择善固执。

《西潮》是蒋梦麟在昆明躲警报时,在防空洞里所写,当时,他处身在“炸弹像冰雹一样从天空掉下”的世界大动乱中,在敌机轰炸后到处是断垣残壁的边城,他却常在冥想过去的一切中发现,“一件事情如何导致另一件事情,以及相伴而生的政治、社会变化。”于是在战火纷飞中,他记下了过去半世纪,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历史变幻。

在我看来,为历史做记录,除了可以是“纪实”的回忆录,也可以是所谓“虚构”的小说。

蒋梦麟一生与教育密不可分,他是当年北京大学在任时间最长的校长,也是中国抗战期间组建西南联大的元勋之一。可蒋梦麟为人谦卑,对于北大,他虽然功高,却一直将功劳归给前辈蔡元培,将蔡元培誉为“北大功臣”,而把自己称为“北大功狗”。他尊崇蔡元培,在《西潮》中,他对蔡元培有独特的评价,称蔡元培“是中国文化所孕育出来的著名学者,但是充满了西洋学人的精神,尤其是古希腊文化的自由研究精神。”

是的,村上千秋的回忆是个人的记忆,却不也具历史的意义,村上春树将他父亲的这一段记忆写了下来,也就为历史做了记录。虽然,我还没有机会读到村上春树这篇散文,但看了新井一二三的引述,我对村上春树有了敬意。

《西潮》原文用英文书写,名为“Tides From the West”,于1947年在美国出版,1959年中文版《西潮》问世。蒋梦麟从童年的乡村生活写到了民国时期、抗战时期,到了最后三章,他谈中国与日本之短长,谈中国文化,现代文化等。蒋梦麟自己说的,这本书“有点像自传,有点像回忆录,有点像近代史。”

前阵子读用华文写作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的专栏文章《村上春树与父亲》,新井在文章中提到,村上春树在刚发表的一篇散文《弃猫儿——当我谈到父亲的时候,我谈些什么》回忆起,自己刚上小学不久,父亲村上千秋告诉他,自己所属的部队有一次断头残杀过无辜的中国籍俘虏。那个中国人直到最后都不喊不闹,泰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的态度叫千秋一辈子都佩服不已。幼年春树听了之后,那残杀的场面成了挥之不去的强迫观念。

我也想起了村上春树在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中对日本侵华历史的反思,村上在小说中刻画了故事主人翁画家雨田具彦的弟弟雨田继彦,一位年轻的音乐家,因为被征兵到中国,被逼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小说描绘了血淋淋的屠杀镜头:雨田继彦在长官命令下,被逼砍掉俘虏的头,当他退役后回到日本,残酷的战争经历令他无以摆脱心理阴影,最终选择在自家阁楼上割腕自杀。

新井这时说了:1979年村上春树问世的《且听风吟》以及第二年出版的《1973年的弹子球》都充满着美国式的轻浮氛围。到了1982年的《寻羊冒险记》就开始探讨日本跟中国大陆的历史关系了。

回想自己年少时读蒋梦麟的回忆录《西潮》真是获益匪浅。蒋梦麟虽是大学者,但《西潮》并非学术研究,更多的是作者的生活体验。但毕竟是读书读得通,学有所成之人,读《西潮》,与其说读了蒋梦麟的大半生,毋宁说,在他质朴却蕴含真情的娓娓道来间,看到他一生所处的时代,以及那个年代的人与事。

新井一二三还在专栏里引述村上所写:“父亲生前甚少讲早年在战场上的经验;估计不管是自己做的还是目击别人做的,都不想回顾,都不想说。可偏偏就是残杀俘虏的事宜,他似乎觉得非得告诉儿子不可,即使会在儿子的心上留下一辈子都不会治愈的创伤;因为那才是历史的意义。”

本地文坛前辈和同辈近年来纷纷拿起笔来,为自己的人生经历留下记录,或许每本回忆录的作者都有各自的写作动机,可无论动机为何,第一手的回忆录其实就是鲜活的民间史料,可以碎片式地,一片片拼凑出一座城市,一片土地走过的轨迹。

在我看来,为历史做记录,除了可以是“纪实”的回忆录,也可以是所谓“虚构”的小说。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提及南京大屠杀就引起日本右翼人士的强烈抨击,不为什么,只因小说触及了真实的残酷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