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记得自己特别喜爱画家夫婿陈友仁的肖像,是夫妇俩困于上海孤岛时期的作品。陈先生扶着病,一手托着紧锁皱眉的额头,满脸惆怅。小小画面充满了孤岛的阴影。有幅四方形的《微风里的荷花》是康妮薛挺赏识的。她自己倒没说,但是从她安排挂画的位置及画册的选图来看,就可领会到了。苏西郭的最爱应该是那幅《东海岸的小贩》。我从她后来更换常设展的选画就知道了。马来村姑身穿的吧朱衫及纱笼颜色灿烂,簇拥在镜头聚焦前占了大片的画面,却掩遮不了艳阳下绚丽的海浪。她的村姑像塞尚的普罗旺斯村民,东海岸的海水像莫奈的午后莲塘里光与色的斑驳。

声声慢

只要观众积极地去探索这60几幅的精选,才不辜负张荔英作画的心意和努力,也为自己增添几许赏画情趣。画家以图代文,连署名始终是一行CHEN字。她心中的语境恐怕只有自己心知肚明,实在是不好猜测的。

话说回来,画作才是展览的主角。其实观众无须依赖那墙上简约的解说,应该用眼睛用头脑不断地反问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我还建议大家从展览的后半部开始,先看张荔英学生时期的学院派习作,学成后画风的成熟与蜕变,战时上海孤岛时期的张力、妩媚与无奈。然后倒回展览前半部看她在星洲的转变,线条的粗旷,怒放的色彩,而她描画手掌的功力未减,宝刀未老。此时她热衷捕捉热带的艳丽,却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人物的眼神,偶尔也舍弃了静态中隐约的神韵。这莫非是画家后期心境的写照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Georgette就是张荔英。此次重逢,我对张荔英艺术展怀有一丝期望。初顾本展是与一位港沪朋友结伴而到的。那日她有点“忟憎”(粤语“烦躁”之意),犀利的眼光速瞄展场,鼻孔即呼出不屑的刻薄:“这根本就是拍卖的预展嘛!”说不出安抚她的巧语,于是怂恿她速退为上。我再次观展时,三语的导览文解已上架了。外面下着大雨,展内人数不多,难得聚精会神看画,感想也丰富了。

浮游脑海中的疑问是:张荔英美专执教多年,桃李满天下,她是怎么样的老师?她的教学及风格又是如何影响学生?倘若展里辟出一小块,用张荔英的画对照弟子的作品,也许可以探讨出所以然,从中再领悟出对我国第二代画家的新见解。可惜这点倒是缺席了。萦绕耳边的那句展览长得像拍卖预展的评语感染了我——开始质疑了:这展厅的确有点空旷,灯光似乎尚未打好,墙的白也太白了。闷呐瞬间顿悟了:这莫非是怀旧式的展厅设计?毕竟它淋漓地体现出35年前国家博物院画廊捉襟见肘的简朴。妙极了。

可想而知,这三媛不说华语(虽然伍太的厦门话很厉害,苏西郭那软绵绵的槟腔闽语也蛮悦耳的)。康妮薛带领着苏西郭筹办这位名曰Georgette的画展,不是外出搜集资料,就是去登记画作。临展时,常有大小油画出没在办公室及门外走廊。伍太则是画家病卧不起后,代表李氏基金为她打理长短的代理人。在这三位艺史前辈中斡旋,我随时必须“湊骹手”(福建话“帮忙”的意思),边湊边学,其乐无比。

1985年8月在博物院开始上班,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说是忙着办年底的大展。我的上司有二:一是美术部主任康妮薛(Connie / Constance Sheares,薛尔斯总统之长女,科陶德艺术学院Courtauld学士,新大艺术史硕士);二是文物部主任Mrs Eng(伍太,李光前幼女李淑志,美国史密斯女校Smith College毕业,纽约大学艺术教育系硕士)。美术部助理主任苏西郭(Susie Koay,槟城人,英国威尔斯省某家寄宿女校毕业,加拿大艺术史系毕业)是我隔座同事。

那展览有无华文说明,我倒忘了。短短展期,不出一个月。不过因为这是首次将Georgette的作品按年份、题材、风格分类整理出来后,仔细编排挂画的回顾展,赢得不俗的回响和口碑,可谓我国美术史的里程大碑。此生首次见到长长的空间里挂着一幅又一幅的油画,当时感受到的震撼犹新。

(作者是博物馆顾问)

画作才是展览的主角。其实观众无须依赖那墙上简约的解说,应该用眼睛用头脑不断地反问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