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勇气不同于血气之勇，它属于文勇而非武勇。一个人也许害怕身体受到伤害，但在道德上无所畏惧。但相比血气之勇，道德勇气总是得不到多少赞赏，因为这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统治者讨厌它，因为它“向权力诉说真相”，老百姓不喜欢它，因为它与他们的偏见对立。

2011年后，莫斯科和其他俄罗斯城市的街头示威活动越来越多，普京的统治显得日益脆弱。当这类政权不能被指望可以实现经济繁荣时，它们的未来便会因为反对派中出现新的英雄而面临威胁。这不仅是从俄罗斯，也是从中东和东亚所得到的教训。

版权所有：Project Syndicate, 2019

与英雄主义不同，勇气未必一定悲情，但它的命运也差不多。战争是展现勇气的主要场合，其重要性早已今不如昔，今天的战争不再是人力密集型，而更多地依靠机器。尽管个人的英勇之举值得我们推崇，但我们已不再要求它是必备的公共美德。我们不期望我们的政治人物要像御驾亲征的国王，而只要求他们有足够的技能和恰到好处的厚脸皮。

年轻女性，包括最近的少女通贝里（Greta Thunberg），已经成为绿色政治领袖，也不应该让我们感到惊奇。因此，女性正在填补公共生活中男性勇气的衰落，而这让许多男性深感不安。

女性所具备的大量未加利用的勇气储备，特别是道德勇气，基本上被（男）作家所忽视。但妇女解放便是女性勇气高涨的结果。阿伦特（Hannah Arendt）在上世纪30年代逃离了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她在1963年出版著作《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恶之平庸性的报告》（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时，表现出堪称典范的道德勇气。该书讲述了对大屠杀策划者的审讯。

英雄主义是极端情况的产物，以战争和暴力为典型。当今西方的生活方式没有出现极端情况，英雄主义也不再那么有价值。但在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世界其他大部分地区，英雄主义的声望正在上升。

从伦理的角度来看，道德勇气在自由时代被视为勇气的最高形式，因为它是有意为之而非出自本能。但其价值随着表现道德勇气所受的惩罚而减少。曾经被认为充满勇气的观点，现在仅仅具“争议性”，虽然它们可能会导致一个人失去工作或朋友，但这很难与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相提并论。

这让我的思路回到了涅姆佐夫和俄罗斯。1996年，涅姆佐夫是唯一认为刚刚被推翻的共产党（当时在民调中领先）应该被允许参加俄罗斯总统选举的“自由派”政治人物。他说，这是建立合法权力移交传统的唯一途径。其他俄罗斯自由派认为涅姆佐夫疯了。结果，耶尔辛依靠贿选取得连任，他的继任者普京则通过一种“软独裁”的方式来让自己一直掌权。但涅姆佐夫可谓有先见之明，主张真正的民主才是唯一合法的现代统治之道。

最近，我看了一部关于俄罗斯异见政治人物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的感人纪录片《太自由的人》（The Man Who Was Too Free）。2015年，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宫附近被枪杀。上世纪90年代，年轻英俊的涅姆佐夫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后来他拒绝向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威权主义低头，转而加入反对派，自己也因此被骚扰、羁押，最终遇害。影片让我想到英雄主义和勇气在现代生活中的作用日渐弱化，也让我思索俄罗斯的命运。

英雄既高贵又自我毁灭。他或她宁可光荣而死，也不愿猥琐而生；宁可英年早逝，也不愿带着得来容易（也容易被忘记）的荣誉苟延残喘，长命百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耳说：“没错，我死了，但我死得伟大。”英雄的生命注定是个悲剧；不朽是唯一的奖赏。

17世纪60年代，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就预见公共英雄主义和勇气的衰落，他在谈到公民时写道：“他们的胆子越小，对国家和他们自己就越好。”专业主义的发展，以及和平商业和制造业的普及，让我们不再那么需要英雄或勇气之举。现代科学和社会组织的总体趋势，是创造一个不再需要勇气和其他美德的世界。至少在西方，英雄主义和英勇行为如今仅限于舞台和荧幕上，我们可以欣赏它们，而不必承受其后果。

（作者Robert Skidelsky是英国上议院议员，华威大学政治经济学荣誉教授）

涅姆佐夫的命运如出一辙。据影片中的一些受访者说，作为政府的前部长，而且曾是耶尔辛首选的俄罗斯总统继任者，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暗杀。但在我看来，他是在挑战普京政权来杀他。

因此，在世界许多地方，英雄主义的价值再次上升。未来很可能并非系于政治人物和外交官身上，而是系于不惧牺牲的男人和女人身上。

英雄主义和勇气向来被视为阳刚美德。在西班牙无敌舰队时代的蒂尔伯里（Tilbury）演说中，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利用这一刻板印象，宣布“我知道我的身躯只是一个羸弱妇人，但是我拥有一颗君王的心和王者的勇气”。拥有阳刚之气的女子被认为是杰出的。反之，霍布斯认为，“有着阴柔之气的男子”应该免服兵役，因为他们可能会临阵脱逃。苏格兰哲学家斯密（Adam Smith）并不是唯一担心商业会让人们变得“阴柔”和“懦弱”的人。

英文原题：The Fall and Rise of Public Hero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