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多元文化主义推动“多”的并立,和完全平等的理想成为大音并转变为实践时,当然就会动摇美国国本,造成建国契约的瓦解,从而必然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激起涛天骇浪。
在《加泰罗尼亚独立折射“现代性”之限》(11月1日《联合早报》言论版)一文中,笔者指出“现代性”有其内生限度,超出这个限度,必致国家生出乱象。为此,笔者选用两个词,即“政治过度”与“政治适度”,来分别指政治理想与行为超过了契约可承载能力,和政治运行是在其自恰的范围内。
20世纪特别在下半叶,很多国家在福利制度和民主政治建设上的巨大进展,一方面展示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新文明高度;但另一方面,当民主、权利成为至高无上的新政治图腾时,很多国家不知不觉也在进入一种自我设置的陷阱,那就是要承担越来越多公民越来越多的权利需求,实际上是国家不可承受之重。
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在美国式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下,新兴群体的到来与壮大,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不仅难以起到补充劳动力的功能,反而会对美国的社会资本形成巨大消耗,还会加剧不同信仰人群间的关系紧张。
更糟糕的是,在政治过度的过程中,社会必然出现的多元化趋势,又会使不同群体拥有不同的政治目标。这些目标都是“正当”的,但却往往是互相对立的,当它们同时出现于政治生活时,就会造成严重的政治撕裂。
不久前,美国一些团体要求撤除南北战争纪念物所引发的冲突,同样是这种现象的反映。当美国精英一再说美国的制度具有强大的包容性时,其实,它的包容仍然是在一定刻度下的包容,白人的主导权是美国历史的隐叙事,所谓“大熔炉”是要让“多”融进“一”,并服从“一”的领导。
任何政治都有其限度,当本不属于既定政治范围的人群也卷入政治、当原先并不属于政治范畴的事务也被纳入政治议程时,适度政治就可能转化为政治过度。当然,这个限度是有一定的弹性的。实际上,自民族国家这种新的国家形态产生以来,很多国家的内部契约关系都已有不少突破,并且在过去的20世纪里,很多时候并没有出现很大问题,那为什么今天才产生那么多不适呢?
以美国为例 ,它是一个移民国家,自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下半叶,一直在突破政治共同体的边界,为何并没有导致大的内部危机?原因在于:其一,长久以来,美国的财富一直在增长,能够为契约在更多人群中的扩展提供良好的经济支持;其二,美国的主流人口和文化,一直未受大的挑战。
然而,在美国式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下,新兴群体的到来与壮大,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不仅难以起到补充劳动力的功能,反而会对美国的社会资本形成巨大消耗,还会加剧不同信仰人群间的关系紧张。
在民族国家的契约形成之初,人们并不清楚政治共同体究竟拥有多大的弹性空间。此后契约一再被突破,也给人们营造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以为现代性的制度空间。是可以无限拓展的。这也就为最终越出政治边界,导致政治过度、契约瓦解,提供了伏笔。
美国的人口结构进入新世纪以来已发生巨大改变,最新的人口普查结果表明,按人口年龄来看,在55岁以上的美国人中有四分之三白人,在18岁至34岁美国人中,白人仅占56%,在未成年中甚至低于50%;从地域来看,全美36个州和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370个县,非拉丁裔白人人口不到全国总人口的一半。人口结构及其文化信仰上的变化,已经越出了美国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形成时的边界。
近些年来成为强势话语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塑造了一种抽象的无边界的政治想象,可是具体的政治都是有边界的,不必首先去问它道德还是不道德,这种事实却不能不正视。问题在于:这种无边界政治的理念,正是以往西方国家的道德优越感所系,它们现在敢于鼓足勇气,放下端了那么久的“架子”,说出实际的政治是有边界的吗?
对此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一些欧洲国家对待加泰罗尼亚独立和科索沃独立的不同态度,对后者支持,对前者反对。这种选择性一方面反映了这些国家在道德上的伪善,另一方面也反映当民主的正当性有可能冲击到欧洲联合的正当性时,欧洲国家就不得不在不同的正当性中有所选择。但这种选择显然不可能让各方都能满意,也难以让某一方做出妥协,原先以为可以并行相得的价值与制度,在实际运行中于是相悖互戕、南辕北辙。
美国、欧洲当前的窘境,正在应验塞缪尔·亨廷顿(Huntington Samuel)几十年前说过的话: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一旦超越政治发展,政治衰败就会发生,因为现存政治制度无法容纳动员起来的新兴社会群体。亨廷顿所关注的“新兴社会群体”,其实一直都存在,但只要新兴群体在种族、宗教和文化构成上与其他群体无别,就不太容易引发政治衰败。
当年美国建国时,很多人认为共和制只适合于小国,而不适合人口众多、地域广大的国家。曾经担任过美国第四任总统的詹姆士·麦迪逊(James Madiso)却在美国创建时刻,颠覆了这条当时的“真理”,他说人口较多、领土较大的国家也可以实行共和制。
华盛顿在总统告别演讲中说:“既然你们因出生或归化而成为同一国家的公民,这个国家就有权集中你们的情感。”现在的问题是,今天来到美国的新人群,说的不再是英语,不再以融入美国主流文化体系为圭臬,与传统的“美国人”的共同情感也日益淡薄。
美国此后的历史进程,也为共和与民主体制在大国中的践行,提供了很多经验。它的成功,在于一个事实,那就是美国建国200多年来,以精英共和与选举民主为特征的政治体系,一直是以欧洲来的白人移民及移民后代占人口的绝大多数,以及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主流地位为前提,并没有真正碰到种族构成和文化与信仰上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