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的组织路线和思想路线,都延续战争时期和计划经济时代的惯性。在长达20多年的战争年代,中共实际上是一个军队党:80%以上的党员都是军人,党的最高领袖都是军事首脑。贯通上下的党组织,军事主官加政治委员的制度,保证了军令政令的畅通,也保证党对军队的绝对控制。计划经济是指令经济,军队那套组织形式很容易移植过来。它留给人们发挥能动性的空间很小,但这在目标明确、办法清楚的情况下不重要,集中力量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但中国现在也到了须要开拓前进的阶段。然而,近十余年来,当局的努力方向是体制内集权,体制外打击非体制力量和压缩它们的空间。结果也可预料:体制内的干部大片躺平、侧卧、不作为;体制外民间资本纷纷逃离,没有逃离的也普遍对前途缺乏信心,对当局缺乏信任,投资扩产的积极性大打折扣。综合效果在内是发展失去动力,经济疲软和大批失业;在外是国际环境急剧恶化,外资纷纷撤离,新冷战方兴未艾。西方在高技术方面的封锁,进一步凸显中国开拓前进的必要性。因此,新形势下的党建,需要革命性的思维,而不能一味复旧。
第二,以法缩党:全面从严治党对精英小党有效,但用于近1亿党员,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中共会发现它不得不用越来越多的资源和机会,来换取数量越来越庞大的党员干部队伍的忠诚。为了获取这些资源和机会,党组织就不得不侵掠市场和社会,造成寻租和经济社会关系的扭曲,最终威胁到政权的合法性。用法治来取代党组织的微观统治,性价比要高得多,并可大大削减行政成本。这在土地财政结束、政府手头拮据的情况下,尤其显得重要。
第一,有党组织覆盖的私企或其他团体,并不能保证听党的话,执行党的方针路线和政策。苏共灭亡的历史经验是,党员干部反而是带头反党的主力。他们在党组织中的威望和掌握的资源,使他们远比社会上、体制外的反对派领袖,更具号召力和行动能力。
第三,小型精干化的党治,也可以通过培育成熟的公民社会来实现。放弃微观控制,给经济社会活力让出空间,这样创新动力就可以来自社会任何角落。成熟的社会不仅是创造力源泉,也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和民族复兴的标志。任何政党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但中华民族却要永远繁衍下去。它的成功取决于它的成熟,而帮助它成熟应该是中共的历史使命。
惯性回归的实质,是将市场分配和调控的资源重新归纳到党的控制之下。如今,中共比改革开放以来任何时候,都更强调意识形态和共产主义信仰,因为领导者认为,苏共垮掉是由于它的党员都不再信仰共产主义了。苏共的遭遇是中共红二代心中之痛,他们提出制度和理论自信,秉持的是继承革命先辈开创的事业的决心。但在市场化、多元化和全球化的形势下,中共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传统的党建模式是否适应新的国情世情?
哪个模式更具优越性,取决于所处的发展阶段。在工业化追赶阶段,社会主义的优势不言而喻。苏联和中国以几十年顶西方国家数百年的速度实现了工业化。即便撇除一般的后发优势,这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速度的前提是先有工业化国家的模板,因而知道要达到什么目的和如何去达到。苏联实现工业化之后,经济发展停滞,是因为体制内的官僚主义和特权阶层窒息了内部活力,而外部不存在新动力产生的空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化,在体制内造成一个相对多元的利益结构,在体制外也拓展了一个相当大、相对自由的空间,摆脱苏联的僵化并成就发展奇迹。
儒家一向以保守著称,将一个没有创新能力的大传统和一个有僵化历史的小传统相结合,就有可能将中国带入新的停滞,改革设计者须高度警惕。
参考这个比较成功的党治,中共的新党建模式应该包含几个要素。
第四,党组织和党员应该因分工而分化。1亿党员和500万基层组织,可以根据他们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起的不同作用,来实行不同模式的管理,并使它们朝不同方向专业发展。比如执政部分精英化,大众部分功能化。基层党组织实行社区化、民主化,积极参与社区选举和创新社区生活,并将在这个过程中发现的民情民意,向执政的党团传递,成为决策依据;实现精英相对于社区和执政部分的双循环。这样,党的结构就会从金字塔转为扁平状,更贴近民众和现实。有了与群众的密切互动,就可以有效遏制党内腐败、滥权和脱离群众的倾向。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第二,发达国家的情况表明,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往往产生于预想不到的地方,而不仅在体制内。所谓“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只在目标、方向和路线都明确的情况下才成立;而且这种“集中力量”往往意味着压制和排斥其他进步力量,以及产生它们的空间和条件。相比之下,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制度,虽然不大会“集中力量办大事”,但也不会“集中力量办大错事”,比如1930年代斯大林的大清洗、中共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尤其是它不会阻碍历史的动力从任何地方出现,因为它没有历史宿命的定势思维。
计划经济已不复存在;依靠党组织的单位人,变成受市场力量驱使的社会人,而且全球化大大扩展了他们追求利益的空间和途径。列宁主义的基本逻辑是用一个好党来带动一个好社会,以实现按马克思主义预想的历史轨迹上的进步。这种构思把进步的动因完全集中在党内,它产生的制度布局是“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党外不允许有独立的势力存在,不仅包括反对党、宗教和其他有组织的力量,也包括大型私企。这个列宁主义模式至少有两个误区。
改革开放大大激发了经济活力,但也冲击了传统的党建模式,使它不得不调整以适应新的经济社会现实。迄今,这些调整中“三个代表”最具突破性,它试图表明中共不再是代表某个阶级的政党,而是民族复兴大业的领导力量,并为各种利益诉求提供统筹协调的平台。
新加坡长期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是一个很小的精英党,在社会上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新加坡的政治模式是它在顶层掌舵,社会在法律、市场和道德的规范下自我运行,相当有活力。可以说它享尽一党执政的好处,又避免了一党独大的坏处:实现政治稳定,有长期规划和及时调整的能力;它利用周期性大选和反对党来避免中式“历史周期律”;新加坡同几乎所有国家都保持良好关系。
中国共产党是近代史上西风东渐的产物。救民众于倒悬,消灭阶级,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并在此基础上实现民族复兴,以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些是中共的初心、使命,更是政权合法性的基础。改革开放不能也没有理由放弃之,问题是怎样才能更好地达到目的?
借鉴新加坡模式
惯性思维的答案是回归党的“光荣传统”。这些光荣传统在应付战争年代和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问题上有效,今天是否仍然有效,却没有经过缜密的论证和实践的检验。中共领导集体面临的挑战,是重新设计执政和执政党的模式以适应新形势,但迄今在这方面的探索几为空白,因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恢复党的光荣传统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光荣传统再好也属于过去。
这是个开放式的政党。那些被实践证明有能力、有成就的社会精英,不断被网罗到执政党内从事公共服务,以实现他们更高的理想和人生价值。它没有官办意识形态;全心全意为国家和人们服务以换取选票,是它唯一的小九九(编按:指算盘),既清晰明了,也容易操作。它的党建不追求“全覆盖”,避免因为广泛暴露在人民面前的党员干部腐败滥权,使党的名誉和合法性受损。它拥有中共想拥有的所有能力,却没有背上中共的无限责任。
忘不掉的“初心”
党建新模式探索
列宁主义的适配性
第五,在市场化和专业化强、变化快的领域,如企业,硬性建立和维持党组织完全没有必要。恒大有1万多党员和健全的党组织,但作用为零。
但这个突破并不彻底,表现在它没有正式取消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性质,而保留了列宁党的基本特征。这就埋下向旧传统回归的动因。近些年来,中共的党建模式不断朝恢复微观控制回归,就反映这种自然倾向。党在社会成份上的开放,并没有导致组织上和意识形态上的开放。从邓小平的“四项基本原则”到江泽民的“三讲”和胡锦涛的“保先”运动,再到习近平的“全面从严治党”,中共始终没有脱离列宁主义的轨道。
新的党建模式的目的,是融合上述中西两个模式的优势,避免它们各自的缺陷。自2013年的“七不讲”以来,回归旧模式效果显然不佳,表现在中共越来越借重于儒家大传统,并在“三个自信”之上又加了一个“文化自信”。但儒家一向以保守著称,将一个没有创新能力的大传统和一个有僵化历史的小传统相结合,就有可能将中国带入新的停滞,改革设计者须高度警惕。
第一,去意识形态化——在这个一日千里的时代,任何理论都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