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我有幸在李显龙先生的邀请下担任他的新闻秘书。那时,李先生还是副总理,即将在8月上旬宣誓就职出任第三任总理,随着举行国庆群众大会演讲。有如20年后的今天,那时总理职务交接在即,人们饭后热谈国家大事。时任副总理首席私人秘书的王乙康先生要求我尽快上班,因为李先生正紧密地准备8月的两场演讲——两场划时代的演讲,新人新政必定要有新气象。
我把文稿读了一遍,印象是情理兼备,语言凝练,已经是上乘之作。再三细读之下,心想这么一篇演讲,有多少信息是普罗大众听得懂、记得了和带得走的?从这个角度寻思,我霎时觉得有些话可说。多年的新闻工作积累了一点市井知识,不难想象哪些话会说到人们心坎里,哪些话则多半会硬着陆。循着这想象,讲稿似乎还可再修,还可更贴近市井生活的脉搏。
李先生也有赢得选举的压力,但是从他出任总理开始,便向身边助理明确示意,他要以真面目真性情面对公众;虽然公关技巧不得不有,但绝不能塑造虚假形象,更不能开展个人崇拜,因为任何假象迟早会被识穿。他也不愿看到人们对他毕恭毕敬,打躬作揖。他在私下或公开场合常用的一个中文词是:平起平坐。
在这新旧领导人交替之际,我回望在总理公署的工作岁月,庆幸自己能够走入一个历史现场,近距离观察李先生如何待人处事、把舵引航,并目睹他日以继夜的工作,为岛国的长治久安操心,为一个政治信念投注了一生心力。
打开电脑文稿一看,只见灵思穿梭其间,批注和修改痕迹处处。电脑文档显示,多天以来,李先生和几位助理联手草拟文稿,也一起逐字逐句修饰;论述不够清晰的,文字太生硬的,都一一圈点出来,留待进一步讨论。上班不到半天,我便意识到李先生和下属之间的互动,有一种默契和自在,他们字斟句酌,好与不好都直说,不拐弯抹角。
李先生为政立场坚决,不为选票牺牲信念。在麦克风前,他永远是苦口婆心,希望众人都维护大局,心怀长远。有些政策向左倾斜,扶贫助弱携老扶幼,以分享国家成功的果实,以求社会和谐安宁。但是,即使这不违国家生存硬道理,他仍不忘一再提醒国人:世上还没有不劳而获的魔法,因此不得不继续自力更生、奋发努力。
无论你处理了什么事,他都会向你道谢,有时可能为了省时,他只打了两个英文字母TY。我的邮箱多年累积的“谢谢”有数千个。他在批示下属的报告或意见时,通常当天就回复;当他需要多一点时间,他会说let me sleep on it(让我考虑一下,明天回复)。他一旦做了决定,而且往往是果断的决定,他必会说明原因和自己的考虑。
回头来看,20年一晃而过,上班第一天与李先生的互动,在此后九年的工作岁月里不断重复。无论大事或小事,他常常都问:你有什么意见?有时候,他拟了相关某个课题的声明后会问:我这么说好吗?
我于是拟了一小串建议,通过电邮传达给李先生。心想这些跟着感觉走的意见,多半帮不到忙。不料,不消一小时,李先生就答复了,道谢之后说,一些建议可取,已经收录下来;没被采纳的建议,他一一解释原因。
总统府高墙深院,这项工作我到底有几分把握,还来不及自我评估,便匆匆向报馆请辞,战战兢兢地到总理公署报到。
李先生也有赢得选举的压力,但是从他出任总理开始,便向身边助理明确示意,他要以真面目真性情面对公众;虽然公关技巧不得不有,但绝不能塑造虚假形象,更不能开展个人崇拜,因为任何假象迟早会被识穿。
作者现任职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2004年至2013年担任李显龙总理新闻秘书
李先生鼓励下属直抒己见,愿听我们报喜和报忧,尊重各方诚恳的反馈,也让我们从意见的交流中获益,让我们想得更深、看得更远。曾经担任他的首席私人秘书的黄循财先生和王乙康先生,现在已是第四代政治领导人。王先生最近形容他当年如何向李先生“偷师”;黄先生到总理公署任职不久,还是30开外的时候,所草拟的演讲稿已接近掌舵领导应有的广度和高度。他显然也是偷师偷得很快。
上班第一天,早上忙着装置电脑设好电邮。午餐时间一过,便接到李先生的电邮,精简几行文字,客套话不多,而是直说眼前工作,说电邮附带草拟中的演讲稿,欢迎我提意见,希望我协助完善文稿。
李先生主政的20年,世界经历各种巨变。社交媒体的降临,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可发布信息。各地政府都面对巨大压力。有利民众长远福祉的善政良策,往往不利政党赢得大选,因为善政良策是苦口良药,总让人民有得有失。因为如此,政客投机取巧蔚为风气。李先生主政初年,正值spin doctors(编者按:舆论导向专家)在欧美政坛大行其道。这些政治化妆师贩卖公关魔法,操弄舆论和媒体,为政治人物造势、塑造形象,赢得选举的动机凌驾一切。
这一二十年来,除了弄虚造假的政治公关,民粹主义也成了掌握政权的捷径,哗众取宠的口号取代了求真务实的政策。李先生也是逆着这个潮流前进,不抄捷径,不避重就轻,不用假大空的口号,而是把政策的利弊得失说得清清楚楚。我们协助他起草对外讲话时,知道有些核心价值不可违逆。譬如,任何不利族群团结的话语,任何向外强压力屈服的言论,都过不了他这关。
我也很快地意识到,摆在眼前的演讲稿,谈的是施政大计、治国心志,有我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我不由自问:李先生要我提意见,但我真有话可说吗?
我们根据他要“平起平坐”的意愿,拟出一个“该做”和“不该做”的清单,作为安排公开活动的指导原则。譬如,要求任何活动的主办方:不得要求来宾起立鼓掌欢迎总理的莅临,不得在演讲时和文字宣传中对他歌功颂德,不要赠送贵重纪念品或为他定制个人肖像。我曾就此与一些业界朋友交流,发现类似清单颇为普遍;只不过,他们面对不同的要求,他们的上司纡尊降贵者少,显山露水者多;许多大主管大老板担心自己的形象不够高大上。较之这些朋友,我的工作显然轻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