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的马来话词汇不多,无法完整地表达,把话说明白,更无法理解她在唠叨些什么。我忽然意识到语言的贫瘠,觉得好悲哀,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还必须依赖护理人士的协助与翻译。曾经,我是世界上她最疼爱的人。感觉眼前的情景太不真实,太诡异了,我怀疑刚才揉了眼睛,隐形眼镜改变位置,真不知道要怎样把它移回原位。

现在瘦骨嶙峋的她只会说马来话,懂得的词汇还真不少,并且说得异常熟练,信心十足。我猛然想起,她的童年在马来甘榜度过。疗养院里的护士都从印度尼西亚过来,这些日子以来都在用印尼话跟她交流。我暗忖,是他们唤起她早已沉睡多年,来自遥远童年的记忆。

只见她瘦好多,神志更加不清。我渐渐意识到,老的征兆是复原的速度,比受伤的速度要慢。这里的老人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幸亏母亲还认得我,孙子呢,她只有模糊的印象。最奇怪的是,她的福建话全忘记了。看来,在她的记忆里,有些语言已成为余烬,没有谁再能点燃,我在她怀里学到的最初的语言,她已弃之不用。

我的工作一旦忙碌起来,就连续好几个月没去疗养院看她。那一日,我终于带着儿子去探访她。

我的母亲是文盲,没上过学堂。我一度以为她只会说福建话。她操一口流利的福建话,骂人时挺凶,并且表情丰富,愤怒异常,简直是凶神恶煞。

后来,母亲的失智症严重,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我们最终还是忍痛把她送去疗养院。

我儿子从小没学过方言,他和祖母沟通时,我就在一旁殷勤翻译。母亲看到孙儿就特别开心,满脸的皱纹都绽开,那一日也会多吃一碗饭。看来,她的孙子就是有魔力,能够穿针引线,把她隐藏心底的温柔的一面带出来。

儿子在一旁不断安慰我:“爸爸,您别哭,您别哭......”

她几乎干涸的眼神,令人不忍直视。脸上的皱纹又粗又密,眉宇间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形,仿佛暗示着我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没有共通的言语,她内心的悸动,我怎样想象得出,感觉得到?我觉得眼前的母亲变得好陌生,好苍老,我好想转身自那场景抽离,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能拉开距离,使太近的事物毁灭的方法,就是回到过去,沉溺于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