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芽绿的叶子衬着天,衬得天空的蓝,也似乎是新生的。
如今来美国已经六年了,我在这所高校的东亚系里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原本渐渐丰足起来的知识,也因为开始担任助教而获得了巩固和提高;原本任性的脾气也不自觉地收敛起来,是因为在更年少之人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个学期,我负责了一堂开放给本科生关于创意的新课。因为疫情,整堂课都在云中,百多名学生从世界各地同时上线,期间还请来全球杰出的艺术工作者来做线上分享。课程的内容大致是把学生引导上一段自我发展的旅程,让他们将“创意”带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课是好的,学生是聪明的,但整堂课下来,让我深切感受到的是一个世代的迷惘和彷徨。
原来我对这个世界,依旧没有妥协。
我家正门的窗前有片林,入口处是一棵星展玉兰,属早春的花,第一个开,也第一个落。当这些纯白的花瓣铺满地面的时候,林里的橡树、梾木、山毛榉和桦树才一一渐次长出嫩黄的新叶。
我可以永远待在门外,就像赑屃永远守在道旁。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我也没有再去追问,她是怎么知道我跟赑屃的秘密。
这彷徨却让我宽心,因为和每日像“打了鸡血”时时想着要怎么一头挤进最好的“投行”,或义正言辞地要为社会“平权”,还有那些不想承担什么便要实现“社会价值”的人相比,这些迷惘的少年男女却显得尤为可爱可贵。因为在他们的苦闷之中,透露出一颗未死的白心。或许只有这苦闷的白心不死,日后人才能有真的善念与德行。
看久了,我便在这无尽的生中,发现了它孑然的死。方才记起来,原来它死了已有好几年。可我每年都会忘记这事儿,所以年年春天它都要再死一次给我看。可它的死,却不叫我难过,只因为已成槁木死灰的不单单只是它,还有我的心。一想到这里,我便又从这棵树的死里,得到一些人间的安慰。
一年四季,除了春天,我时常走来这碑前,读上面的字,已经成了习惯。现在春季学期结束,天气回暖,原本安静的校园,却因为旅客的到来而变得喧嚣,我便只能趁着日落后黄昏的微光,在树粉不多的时候来这里。
入林不远处,有一棵很高的椴木,至少二三十米,它的树冠,比谁的都要大。几个礼拜以来,我日日留心地望着它,望着它,等到连几棵晚发的榆木都生了新叶,它却依然是光秃秃的。
黄昏的时候有幽冥的交汇,在光与影之间,有些记忆被开启。这时朱门的背后,会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翻书的声音,还有一些搏斗中伴着一种如兽的低嚎而沉重的倒地声,夹杂着人的呜咽。可我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这几年来,我心里着实很少能够再去感觉什么,包括恐惧。
在讲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她的眉目舒展回原本的样子,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向我解释说,因为母亲最近开始研究新物质主义,所以才对这方面的东西产生了思考,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这扇门是个比喻,但也是真的,它就在我家门前林子的深处。这林子和学校神学院买的那块地连在一起,林子很深很大,可因为入口的地方在两栋豪宅之间,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以为是私人的,所以不敢进去。
在我的小班上有一个忧郁的女孩。她的父亲是德国一所大学的汉学家,母亲是加拿大学者,主要研究世界各地的萨满文化。女孩天赋异禀,常常在课上说出比我都还独到的见解。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她对中国的文化很了解,也曾经在四川的国际学校上过几年学,据说跟着母亲经常到藏区。这使得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在智识上的亲切感。她总是在课后留下来,向我询问很多我也无解的人生问题,好比关于青春、勇气和未来,她的言谈中总透露出一种对人世深深的怀疑和一种愤世嫉俗的焦虑。
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个星期,一连几日的阴雨,空气中的树粉骤降,平时我都常去林里散步,可现在不敢了,我便在雨停后,坐到门口,一面透透气,一面衬着黄昏灰白无力的天来看它。
人总是孩子气地认为自己没变,而只有当更年轻的灵魂闯入你生命的时候,自己才突然有了该做大人的样子。
因为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所以在这个春天我还常常回想起在岛上的日子。16年前的自己,心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异样的感动、苦闷和忧郁,即使脑中空空荡荡,可那些难以名状的情感,让我在南洋的风雨中,变得真实而鲜明。
门前是林中少见的一块空地,有两只雪白的石狮子,总是自顾自地在草地上打闹,时而撞上门前那两株开得极好的粉海棠,花瓣落了满地。右侧不远处,有一小道,道旁趴着一只赑屃,背上驮着一座200年的碑。
今天早上,赑屃来找我了,它的突然出现可能和我最近的一些经历和思索有关,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们都记录下来,以免日后忘却。
我住得近,便常走进这林里,久了便不再迷路。从入口进去,绕过美国文理科学院,往东南方向走大概15分钟,就有一扇朱漆的大门,足有三层楼高,看样子还在使用之中。这门似乎是开在某种建筑物的墙上,可墙体已经完全被藤蔓和植被覆盖,叫人猜不出门后是什么,也不知它通向哪里。
看着那绿,我又突然想起女孩对我说的话,心中就闪过一阵莫名的委屈和酸楚,便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晴天的晨光中,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站在门口的我,我正在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打喷嚏,就看见它用极慢的速度,把脖子扭向了林子的方向。我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满林子的新叶都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似乎这些树都在一夜间枯死,唯有原先那棵,本来已经死了好几年的椴木,在它最高最高的树冠上,却生出了一抹隐隐约约的绿。
今天早上,赑屃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它第一次离开了林子来找我,似乎是特意前来给我送行。可让我惊讶的是,它背上的碑不见了,龟壳上留着一块深深的矩形凹痕,在阳光下,让我感到有一种亘古的伤痛。我没有问它,这碑是丢了,还是弃了,抑或是被人抢了,我只觉得没了碑,它便不像是我所认识的那只赑屃了。
美国各大高校因为疫情而导致的学生心理健康失衡已经是公开的事实,无须掩饰什么。作为助教,一方面我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学校”“早发现早治疗”,避免严重的后果。一方面,我又很纳闷儿,不是所有的少年都应该忧伤吗?
随着美国春季学期的结束和5月的到来,我的花粉症又一次强烈地爆发了。新英格兰的冬季一直要到4月底才算结束,当人们因为春日的到来而开始踏青的时候,我却只能继续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小屋里。
近来我常想,我是向来醉心于创作而不想搞学术的,却偏偏走上了这条读书人的路。如今花了六七年的时间,在这学林中被人端端正正地引导着前行,虽不敢说到了门口,可终究是在蜿蜒迂回的林中道深处,瞥见了知识的门。
春季入夜的前夕,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便反骑在赑屃的脖子上,枕着它的头,踩着它的背来读。刚来学校的那几年,碑文都还很清楚。而几年下来,字迹愈发模糊,直至今年冬季过后,碑上只留了些风吹日晒的凹槽和浅裂的石纹,我甚至开始怀疑碑上可能原本并没有字,碑文更是早就忘了。
那一刻,我觉得有些事情我想明白了,就算不走近那扇门,这辈子也不用离它太远,能听听门里偶尔溢出的呜咽声,也是好的。至少那声音,能在我这颗将死的心里留住一些残存的情。
大前天,在最后一堂关于如何运用各种物件来调动创意思维的课后,她突然来问我中国人对于物质的看法。我说我没法回答。她改口问我石头是不是活的?我就跟她讲《西游记》和《红楼梦》。她摆摆手,说不是那意思,是问我自己的看法。我就想了想,回答说我奶奶身上总是戴着一块玉,奶奶说握着那块玉,就知道自己的命数。她点点头,好像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便又问我,相不相信石头也是忧郁的?我说我相信,但是不知道。她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产生出一种奇特的变化,就像五官的位子发生了位移,使得她突然老了十年二十年。
黄昏的时候有幽冥的交汇,在光与影之间,有些记忆被开启。这时朱门的背后,会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翻书的声音,还有一些搏斗中伴着一种如兽的低嚎而沉重的倒地声,夹杂着人的呜咽。可我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这几年来,我心里着实很少能够再去感觉什么,包括恐惧。
有时候我会问赑屃是否也听到门里的声响,可它每次都只是转过头来看看我,却从来不作答复。我猜可能是自己幻听,心忖只要不进去,即使永远也找不出声源,这也没什么。
透过电脑的屏幕,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力量,让我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这时屏幕里的人,郑重其事地用一种很低很低,近乎呜咽的声音,对我说:留下是你的,离开也是你的,就像生死都是你的,但你不能忘了赑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