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儿子回来前必须处理掉鞋盒。她继续每日钻入鞋盒淘宝。
本来对他意外死去有些伤感,那天看到鞋盒里的信件心里只剩忿恚。脑门像被硬物击中,流出来的液体如硝镪水溶蚀每一根神经末梢。其实她知道他常写信也常收到信,只是从未目睹信里乾坤。他准没想到会意外送命,否则像他如此精明的人,怎么会让这些书信落在她手里?
结婚时他的养母以家乡的方言给他打气:“小丈夫,妻大姐,家产蓬蓬起。”那时他没正式的工作,多年后与人合资开工厂也没赚到蓬蓬起。婚后他才知道原来她有男朋友,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第一个他就失衡了。他与她发生关系的时候还是处男,顿觉吃了大亏。也是那时她才发现,他极端保守冷酷的一面,他爆发的妒意和盛怒的样子令人害怕。
他车祸丧生的消息传来那天,她还在股票交易所上班,离闭市还有半个钟头。看到警察进入交易所,她即有不祥的感觉。警察要她到医院认尸,她说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也许警察奇怪,为何她没有崩溃嚎哭,像一般妻子听到丈夫出事时的反应。整个事非常超现实。他怎能出车祸?他驾驶技术那么好。一年到头从东到西,南下北上,公路就是他的人生跑道啊!他怎么可以就死于车祸?
她一坐定牧师就开始:“慈悲的天父,我们今日在此……”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耳边嗡嗡的颂唱、祝福、祈祷,然后是友人同行上台缅怀死者。上台说话的人很多,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所有的内容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描述的他跟她所认识的完全不一样。末了女儿代表家属抒发感言,他的小儿子在国外回不来,她代弟弟读了他的颂词。
空调又激烈大咳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就在此时女儿走进内室,柔声说:妈咪,快开始了,可以出去了吗?她理一理黑色套装的领子,把垂下来的一缕刘海拢上去。出去吧!她说。
之后她很后悔,最糟是发现怀孕了,告诉他的时候他也很慌。她对他说不上爱但也不讨厌,因宗教问题不想堕胎。他是个养子,不希望孩子成为别人的养子,觉得身为男人他必须负责任。那时她已经20多岁,当时女孩都早婚。她父母要她结婚,就这样结婚了。要说是姐弟恋,其实全没有恋爱的情境。一时的肉欲冲动算不上什么爱情,代价就是奉子成婚。
2.重构
他当然没想到会留下一堆来不及处理的信和种种卑劣人格的线索。从书信中她慢慢建构出一个她不认识、很扭曲心理、很不正常的人。每晚她坐在地板上看信,总觉得他就站在身后看着她,心里有些发毛。身后当然连个鬼影都没有。
盒里的信件本就按收信日期收藏,有些邮戳还很清楚。除几封一次性的通讯和孤立的生意往来函件外,她按日期分出三大叠情书。最后写信人“紫”的信件最多,几乎占据半个鞋盒。往下一点的“兰”末尾的信竟然与“紫”最早的信件时间重叠;也就是说,他同时与两人通信交往。署名“J”的信最少,约莫十来封,但都很长,信封塞得饱鼓鼓的。细看日期发现原来她和旧男友见面之前,他已经开始与J频密通信。她后悔了半辈子的那件事,提供一个与她决裂的理由。情书时间跨度很长,一直延续到他在世最后一天。
女儿把她领到位子上。教堂的长条凳差不多都坐满了,很多陌生脸孔,多是他的朋友,只有少数是自己娘家的人和交易所的同事。她生性淡漠没几个体己,不像他友朋满天下,随时振臂一呼,就排山倒海淹过来。后面几年算是给他闯出点名堂,当上社团主席,商界和娱乐圈朋友也多了。
宾客都到齐了,追思会就要开始。
她倒扣鞋盒把底下的信全倒出来,果然都是她写给“剑君”的信。她浑身颤抖,想狂笑或狂哭。
被他追上手的女孩都有某种演艺才能,如同他自己喜欢唱歌和书法。女孩的字迹都很娟秀端正。读信的时候,她从信里的内容想象他上一封信写了什么,下一封信他可能如何回复。如此建构他与女孩的书面互动和行踪。他追求女孩的方法都极其相似,从开始到巩固关系,最后成功到外地旅行住宿,几乎都一样。他总是先对女孩发出热烈的赞赏,夸大她们的才情。开始约会时,首次见面总是在一个非常高档幽雅的餐馆,情调很关键。然后他会迟到,而且是满头大汗赶到,证明为见面他得排除万难。他汗津津满身湿透的可怜相,女孩没有不感动的。他从不隐秘已婚的事实,甚至告诉她们,他怀疑儿子不是他的骨肉,因此与妻子决裂。女孩特别喜欢这种真诚,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然后就对他死心塌地。
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值,与他结婚本来已经是最荒谬的事了!那年他们一起参加教会唱诗班,她年长几岁,生性淡漠寡言;他风趣健谈常常逗她发笑在她身边打转,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出事的那个平安夜,他们唱诗班挨家逐户唱诗祝颂圣诞,午夜散会后,神父安排他俩负责把颂唱本送回教堂,之后他用摩托送她回家。他当时20出头血气方刚,温馨的节日氛围释出浪漫情怀,就在她家发生关系。
教堂里最后只剩下家属,以后的事都是直系家属的事了。棺木送到火葬场后就等骨灰,然后就把骨灰坛子葬入已经挖好的墓地,在墓园还有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殡仪馆处理得妥善,所有环节都安排在一日内完成。是她要求的。
1.追思
一日她突发奇思,想在报纸分类广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把三个女子召集起来,然后像发还作业那样归还她们的情书。想到与女孩会面的情景她就血脉贲张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她们对他的记忆也应该被消失的。但她不知道是否有权利那么做,她们都是受害者啊!
她倒扣鞋盒把底下的信全倒出来,果然都是她写给“剑君”的信。她浑身颤抖,想狂笑或狂哭。她是瞎了眼吗?为什么从未起疑?他是为了接近她参加唱诗班吗?如果不是,他知道收藏在匣底的笔友,就是他厌恶的妻吗?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最后轮到死者的妻子讲话了,女儿挽着她的手领她上台。这是最后的表演了,此后她再也不必扮演贤内助,陪他参加社团年终宴席,颁发奖学金或筹款活动。对死去的丈夫,她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他对社会的贡献前面已经有社团代表说过,他引进绿化科技的功绩,也是众所周知的。她无法谈论他在家庭扮演的角色,因为他长年不在家。与人合资在国外开厂,生意失败还是她出钱救济。她交易所的工作收入稳定,养家就变成她的责任,但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至于他们多年来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更是干卿底事了。
完事后女儿和外孙陪她回家。那个鞋盒还在衣橱底下,鞋盖敞开着,几个浅蓝色信封和折痕很深的信纸撒在一边。女儿愕然问:妈咪,你没烧掉吗?她摇摇头,默默把信拢起来放进鞋盒;捧起鞋盒像捧着他的骨灰坛那样,搁在房间一角。
翻过信封背面,是的,她记得那个与同学合租的邮箱号码,还有她交笔友的化名。她一下子懵了,这是谁的恶作剧啊?脑子突然闪过多年前教堂办活动的事,首次看到他写的标语就觉得字体很熟悉。可是当时很多人的字体都很相似,都是临摹某种字帖训练出来的啊!何况当时笔友的事也过去很久。从认识他到结婚时间很短,几乎还没想好一切已定局。然后弹指间一生就过去了。
终于看到盒底了,一张花纸底下微微隆起似乎有些玄虚。把花纸抽起,平铺在鞋盒底下是一叠白色的信封。一看信封上的字她的心脏几乎从口里飞出来。是她自己的字迹!哆嗦着手抽出信,天啊!真的是她的字迹啊!
她不爱写字,大量写字唯有中学流行交笔友那阵。她与同学爬梳报章分类广告的征友栏,看到名字好听嗜好对上眼的就化名写去。同学们合租一个邮箱,大家都很小心不用自家住址。收到回信就挑字体好看的继续通信。文笔不通字体不美的就拜拜,估计也伤了不少玻璃心。那个年代,交笔友是她们的课余消遣,还能锻炼文笔。笔友通信多了有时也能生出情愫,同学中就有与笔友见面发展为情侣,然后走进教堂的。那年她跟一个署名“剑君”的笔友通讯将近一年,几乎无话不谈。来到跨越友谊的临界点上,他提出要见面,她吓坏了不敢再回复。他不断来信但她不敢再看。中学毕业后她进入商专,学业忙碌就不交笔友了。后来甚至觉得那是极幼稚无聊的行为,一把火烧掉所有的信。
女儿回家奔丧那天看到鞋盒大吃一惊,建议烧毁。她说:妈咪,这种叫人不舒服的东西,还是烧掉干净。语气非常温柔,但听起来就像一道命令。她漠然说:先搁着吧!女儿是现代媒体人,但也从传统书写文化走过来,看到实体书信如看到鬼魅。现今社交平台的交友模式其实也没两样,到最后也很可能会成为“不舒服的东西”。她理解女儿的忧虑,但她就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甘心啊!天叫她逮着一个偷窥的机会,哪容错过?好笑的是,在教堂看到棺木时心里竟然想,怎么颜色和形状就像鞋盒啊?
归根究底,他们的问题是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因那件事守了半辈子莫名其妙的活寡。
那年旧男友到小城出差打电话约见。与他分手时双方都很痛苦,但那是过去的事了。她心中坦坦荡荡赴约吃饭,后来丈夫不知怎么知道,暴跳如雷。追问她为何要见他,都与他干了什么。她自觉没做错也不退让,就吵开了。他们婚后常为了一件小事就吵开,本以为那次也一样过几天就没事,问题是她就在那个时候怀了孕。他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她把圣经按在心口上发誓没出轨,与旧男友绝对只是吃一顿饭就分手。但丈夫抵死不信,从此不再碰她。他就是那样的人,死心眼。她后来很后悔也很懊恼,为什么他每天都能与女同事一起吃饭,她只是跟人吃一顿饭就被一棍打入地狱?
不久竟然梳理出一些脉络。
她靠在教堂内室的长椅上,脑子一捆乱麻球,不知从何理起。内室很阴冷,刚踏入教堂时凝集在额头上的汗珠已被冷风吹干。高墙上方的旧款空调发出很响的呜呜声,响一阵停一阵。空调风扇带停止转动,空调盒子就大咳一声猛烈跳动一下。外头有一片嗡嗡的人声,偶尔能辨识女儿与宾客细碎的谈话声。此时任何噪音都是好的,她无法抵御从心里一直涌上来的死寂感。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中,一团一团的,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或用手攥住。
女儿走后她回复一个人的日子。本该随着他被收埋的鞋盒慢慢长出眼睛,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游走,偶尔她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与鞋盒对峙。她好像被下了蛊,一到晚间就不由自主被鞋盒磁吸过去,阅读信件成为她固定的夜间消遣。
她按着备好的讲稿说完该说的话,女儿扶她坐下。很多她不认识的人走前来握手请她节哀,娘家的亲戚和职场的同事也鱼贯过来慰问。与她最亲的长姐把她紧紧抱了一下,在她耳边说:你要坚强。她明白姐姐的意思。
女儿返国前再提出处理掉鞋盒的事。她问:你想毁灭他对我不忠的证据吗?女儿抱着母亲哭了,丧礼上没流的眼泪,至此才决堤汹涌。母女心情都不好,也因无法谈论越发憋得慌。她其实极舍不得女儿离开,五岁的外孙也难得回家。单亲家庭的孩子对人际关系似乎更敏感些,感觉这孩子有些压抑。女儿是在美国念书时结的婚,怀孕时发现丈夫在外偷吃,孩子还没出世就离完婚。当时她觉得女儿像父亲,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也多少遗传她的性格,智商高情商低对感情过度理智。上一代的人打死不离婚,到了她这一代,离婚的速度却比结婚还快。女儿纳闷父母为何要维持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但她管不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和无法言说的故事。她也从来不告诉孩子他们是怎么回事,免得加重孩子的心理负担。
主持追思会的牧师是他的拜把子彼得刘,彼得自然知道他们夫妻间的问题。这追思会是一幕剧,再怎么不愿意都得演。人死了就得谢幕,追思会算是活着的人代死去的人谢幕吧。很可惜躺在棺木里的他无法自己主持,否则以他一等的口才和风趣的台风,不知要把人生最后一幕演得如何精彩呢。
她有时觉得他们之间是前世的孽债,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儿子出世后,他常盯着孩子的脸庞久久地发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气苦。这儿子他就是不疼,叫她伤透了心。1960年代还没发明DNA亲子鉴定技术,但孩子的长相分明有他的遗传特征。他铁不相信,恒久地惩罚她。她忙工作抚养孩子,感情生活终于变成生命中最不重要的部分了。
收殓的时候需要一件体面的西装,她打开他房里的衣橱,看到橱底下一个鞋盒。殡仪馆的人没说要鞋子,也许应该备一双。打开鞋盒却发现,里头满满都是信件。随意翻了翻抽出最上面几封瞄一下,信末都有“爱你”“想你”“盼很快见面”等肉麻的呢喃。原来是女人写给他的信。
那是个鳄鱼牌男性皮鞋的硬纸盒。盖上有马克笔写的“书信”二字,稍微褪色了。他的字还是那么飘逸有力,那“书”字是繁体草书,一笔写完,看去像很多随时会飞出来的圈圈套套。在那个书写的年代,很多人都能写出一手好字;但能把字写到如此出神入化的,也只有他。都不知道他用这一手飘逸的字体给多少女孩写过信,套住过多少女孩。
到后来挂名的丈夫就公然不在家,跑到台湾一住就是几年。说是忙赚钱,也没见他拿钱回家。回到国内也都在其他地方,总有人在外头等着他。他不在家那些年,她知道他在别处,现在他不在家也不在别处,他终于彻底不在了。她也终于成为真正的寡妇了。
儿子致电说要回家。办丧事时刚好期末考试,她叫儿子不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