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赖在沙发上,跟少女闲聊时注视着她的双眼。戴口罩的年代,眼睛成为面相的重镇。眼型大小圆细以外,眼神明暗强弱极为关键。少女的目光穿过镜片,射入我雾茫茫的瞳孔,那么炯然深邃,投入地与我交流。她的眼神,你的眼神,你们的眼神太相像了。HS必有同感,好想跟她说,可惜没机会了。或者我该对少女说:“你和妈妈的眼神很像……”但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心想少女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小时候的记忆是不是已经模糊?那么YM当妈妈以前的眼神,我要怎样向少女描述,她能想象吗?思绪如蜉蝣在水面上漂荡,声音更是孱弱,含糊的话语被医疗口罩阻隔,只有我听到自己那气若游丝的咕哝。这也好,不让纯真的少女沾染我的悲情。成人的世界有太多遗憾和困顿,少女不该太早知道。

心里颇有感触。我也是,以为到了懂得放下的年纪;以为可以遗忘的记忆;以为余生就这样了,偏偏以为的,其实并不然。

在走向地铁站的有盖廊道上,低头注视自己放缓的脚步,穿着舒适的步行鞋,套上护膝和护踝的右膝盖和脚踝,仍感到软弱乏力,走起来不顺遂。可能是前几年骨折的后遗症,更可能是人老了关节机能退化。总之,不管什么,只能接受一切事实,要不能怎样?年轻人习惯说的“abuden”最契合我当前的状态。这样走着,走着,感觉你我她,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无声无息地散了。从青春焕发的神气到残败堕落的魂魄,由清馨的喜悦到深沉的哀愁,一一散了。一切皆空,快意恩仇、受想行识,亦复如此。

梦见你们的隔天,给阿哲发简讯,三言两语描述像小说情节般的梦境,如常她已读不回。她懂得我的偏执,说多亦无谓。其实,我早已习惯做着各种各样荒诞离奇或匪夷所思的奇梦,有的梦境充满焦虑与惶恐;有的感到痛快淋漓;有些梦醒来立即遗忘;有的则久久难以忘却,可知那梦境与梦的对象于我有着特殊的情感价值。我也相信梦的隐喻,为解梦啃读过佛洛依德的《梦的解析》;梦是欲求的满足,对于梦的凝缩与置换作用、梦的表现方法、梦过程的心理学等,似懂非懂。

我们天马行空的聊着,发现彼此喜欢同一名男歌手的同一首情歌——“修炼爱情的悲欢,我们这些努力不简单。快乐炼成泪水是一种勇敢……记忆它真嚣张,路灯把痛点亮……”两人似有默契的要哼唱起来,但又自觉地按捺下去。YM,这不就是当年在卡拉OK 厢房里飙歌的你我——“你手中的感情线,是不肯泄露的天机。那也许是我一生,不能去的禁区。我到底在不在你掌心,还是只在梦境中扎营,在茫茫的天和地,寻觅一场未知的感情……摊开你的掌心让我看看你玄之又玄的秘密……”歌唱组合“无印良品”早已各分东西,散了。

不几天,退休同事转发HS昏迷病危的消息给我。有点错愕,却不像当年YM匆匆离世那么叫人震惊。原来老朋友入梦是预示她母亲的噩耗。如此释梦,自我开解。的确,梦见亡友与少女相会,自然会想到HS,她们母女祖孙三代人在我的意念里是紧扣在一起,密不可分的,犹如一个命运共同体。YM必不赞同我的想法,她认为自己跟母亲的理念有差异,经营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事业。过去的我也如此相信,而今发现,母女的相似不仅是形貌上的,其实性格、三观,以至命运也是的。年轻时以为能改变并超越母亲的处境,在重重阻碍中展现主体的能动性,成就不一样的人生。上了年纪方明了,就算世代有别,抉择不同,终究拗不过,冥冥中命运的定数。

从冷气贵宾室走出来,乘电梯下楼,推开灰蒙蒙的玻璃大门,迎面而来是炙热的风。几近黄昏,残余的日光还赖在地面上,斑驳零碎,像极刚才我斜坐在沙发上慵懒的姿态,稍微动一下就会散掉。说实在的,就是“对人生感到意兴阑珊”。沿着骑楼往前走,经过几间老旧又冷清的店铺,在交叉路口的红绿灯前,望见绿人微微闪动,迈开大步,赶紧跨越马路。你都不赶时间,干吗这么紧张?你被外在环境牵制着,无意识地随波逐流,就像鲁迅批判的庸众。是吧,我也不由自主。

不论强者或弱智,都逃不出命运的手掌。

——《荷马史诗》

我时时都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死亡的本质是什么?如何面对死亡而活着?死后还能继续存在吗?关于死亡,我仍有许多疑问,但已不感到畏惧了。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安详的死亡不失为一种解脱。所以,死亡有什么不好?活着的人才难过呢!大半年来,夜夜读着面簿上发布的冠病死亡人数,必定是有增无减的,亡者不会复生。于是,从触目惊心到习以为常,慢慢地,会不会无知无觉,才能如常生活?我不知道。

九年后,再次走进相同的空间,环视布置与氛围相近的厅堂,色声气味皆同,心神却相对平静,仿佛日子不过是生死的循环与轮替罢了。这样的场合,觉得要有HS在。然而,此刻她在,却已不在。HS从来就是活动聚会上的暖场人,朋友或宾客见到她亲切的笑容,听到她热络的招呼,才会感到愉悦和自在。少了她,场面显得冷清,人亦感到疏离。只是,谁能永远都在,总有离场的时候。

梦中我左思右想,心里着急,我该做什么呢?你知道,我这个人想很多,但行动力不够,问题解决不了,反而平添烦恼。现在的我更糟糕,就连思考、言说和知觉反应都日渐迟缓。还用说,就是老化。以前,你母亲在办公室里说过,她还没认老,我们在她面前没有理由说自己老。她说这话时并非向年轻同事倚老卖老,反倒是提醒我们别用年龄作借口,凡事要尽力而为。然而,她走了,我再也没有不老的理由。

两周前,在凌晨的梦境见到你,醒来精神恍惚,脑海不断映现相遇的景象。老朋友入梦对我是平常的,你还留在我记忆的深处。有时候,不相干、鄙视甚而憎恨的家伙都会闯入我的梦境,占据我的潜意识,使我气愤、懊恼更无奈,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敲醒。不过,亡友、故亲、思念的人,我是乐意你们来的,就算心痛哀伤,我愿意承受。梦里,我们交谈着,少女突然现身,加入我们,还有一篇她写的文章,摊开在你我眼前,稿纸上的字迹轻盈娟秀。这个梦的“场景”像电影特写镜头,聚焦在角色的脸面上。我看到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充满灵气;你用慈蔼的目光与她相视。即使做梦,我的意识仍然清醒,马上想到,你没见过长大的她,你认得她吗?你也没看过她写的文章,溢满对妈妈的思念。现实生活里,暗地里读过少女文章的人是我,晓得你们阴阳相隔的人是我。那么我是“导演、编剧、观众”,还是出借梦境让你们相遇的人?

这些年虽没跟HS相约吃饭,仍默默关注她的动向。现在社交媒体无远弗届,HS虽没有开设个人面簿,围绕在她周边的人在面簿上的贴文照片,亦透露她和少女的影踪。这真是好事,却也悲哀,大家都困在这无可遁形的元宇宙。YM,你离去时放不下的心事,我想你母亲也一样放不下。好几天,我心绪紊乱。收到死讯后,宅家的心情更加躁动不安。

于是,翻找出记事本和三文堂钢笔,给干涸的笔芯注入紫墨水,在空白的页面上,开始抄写《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想借此,定心安神。握笔的手,一笔一划的写,嘴里一字一句的诵念。是以,字体越写越大,行距越写越歪斜,试图把杂念一点一点的剔除。然而,谈何容易!“无受想行识,无眼鼻耳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知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别问我,这样做,有用吗?就是埋头抄写,不停地写,专注地写,直到心无旁骛。

人总是这样,终于到了懂得珍惜的年纪,却偏偏什么都走散了。

YM,你母亲走了,这些年她代你承担的职责确实不轻。就算她生性达观,身体也硬朗,还是会疲惫,会被病魔挫败,需要躺下休息。这对她是好事,即使大家舍不得她,却也无法留她。至于离去之后,是否心无挂碍,无有忧惧,远离颠倒苦难的人世,我无从知晓,或你能到梦里来相告。

我,人愣坐着不动,心底却翻江倒海。记忆与现实混作一团,缠绕着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后来,K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谈话。少女和父亲对话的神情,俨然就是当年你跟K斗嘴的模样。你说过K就爱在别人面前跟你抬杠,他很得意,你不以为然,而我觉得这是你俩沟通的最佳方式。眼前所见,依旧如故,少女确是父亲前世今生的情人。这样看来,我不敢否定,你跟少女经常在梦里相见,你熟悉她的成长,她也懂得你的过往。突然惊觉,会不会是我误入了你们的梦境?

午后,决定去见少女,把一本《蔷薇边缘》放进大信封里带去给她。YM,我想,你和你母亲懂得我的心意。但愿阅读与写作伴随少女成长,希望她在文字里,看到妈妈和婆婆的身影。

YM,我在蜡笔小新语录里看到这句话:

总而言之,人生即是一场大梦,梦中亦有梦,生生灭灭,实实虚虚,终是空相。这不是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的解说,是我误读同样也搞不懂的佛学而妄下的论断,自圆其说罢了。实则,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很明了,但做不到。

以为到了懂得放下的年纪;以为可以遗忘的记忆;以为余生就这样了,偏偏以为的,其实并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