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警局,美晴才发现外面已是灯火通明,世上许多事无法真正『结案』,尽管她每次都希望善恶终有报。

“我告诉他们我和那个人是朋友……”

美晴措辞需要斟酌,“包养”这两个字是不能出口的。

当事人放下所有的矜持嘶喊流泪,美晴默默地看着,任她宣泄。那个女人拥抱当事人颤抖的肩膀。等到当事人冷静下来,整个辅导过程已经超过两个小时。美晴留下自己的名片,向两人道别。

“我是陪吴小姐来报案的。”

当事人突然面露难色,要求在外面等候的女人进来。美晴照办,当事人一见那个女人就向她耳语,她听了点点头。当事人转向美晴问道:

“请问您是?”

“吴小姐,你如果不想谈你遭遇的不幸,其实你可以不谈的。”

“你在警局出了一些状况,你愿意谈谈你当时的想法和感受吗?”

“我们不一定要谈之前的事,可以谈谈未来的事啊!”

“你如果想聊什么都可以。”

“我会上报吗?这件事不是人人都会知道?”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吴小姐咎由自取,但是她也只是为了生存。这个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他无权把她当作奴隶来驱使。”

“吴小姐,我希望你能向警方坦诚你和施暴者的关系,不然在庭上如果辩护律师把事情说明,你会显得刻意隐瞒实情,对你的案件不利。”

“我不爱他,但是我们有同居关系。”

“可是有些事情非常私密,即使和案件有关,也应该由吴小姐决定要让警方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走出去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如果就算了,压力可能不会这么大。”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结,美晴这时才意识到她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从当事人尴尬的表情和那个女人有些淡漠(或说沉着)的态度,美晴终于明白到她们不是亲属或朋友,但是那个女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明显是某个女性权益团体派来给予精神支持的。如果只是纯粹的性侵案件,受害者通常会和信得过的朋友或亲人来报案,不然就会默默承受,很少会请相关的组织成员陪同。

“没想到和他同居的生活更糟糕。我必须24小时假装来取悦他。我们的关系不再是以钟点计算。他哪里会理会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最后,我忍无可忍,告诉他我要离开,他就威胁我。虽然他没有杀我,却侵犯了我。他以为我会因此屈服,还买了很贵重的首饰来道歉。可是我不能放过他,而且我要自由。”

其实这个理论是有漏洞的,进行交易性的买卖,把自己物化,就已经把自己的自主权交出来了。另一方面,美晴很讨厌“强暴”这个字眼,它使整个事件失焦了,除了强调暴力以外,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性侵”这个词汇才说到重点,隐私、权力和身体被侵犯,对此美晴比较能聚合同理之心,所以她决定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当事人。

“女警在帮我录口供的时候,问我冲凉了没有,我说有,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不该冲凉才来报案。后来她说冲凉会妨碍证据采集,我当下就大哭。他们认为我崩溃了是吗?换成任何人都会失态。”

“我接受他,是因为他可以保障我的生活。我开始厌倦了每天需要对不同的人伪装,好像我很高兴和他们在一起。他说很喜欢我,甚至想过和我结婚,但是我不爱他,而且他和太太离婚好像不容易,至少他常常这么埋怨。”

“他有自己的生意,他每一个小时都会打电话给我,他不让我随意出门。到了最后,他不给我现金或信用卡,如果要买东西,他让我上网,他已经输入卡号,我可以随意买。”

“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你会保密对吗?”

“你还有假可以请吗?可否休息一下再回去。其实如果你不想提,你无须跟任何同事或你的老板说的。”

“你来不是开导我吗?你根本搞不清楚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辅导我。”

当事人对外界的看法自然很在乎,可是就此忽视自己当下所面对的创伤,将在未来带来更深刻的伤害。即使有如此的专业、理性的知识,美晴也无法主动驾驭这次的对话。

“你可以回到以前的工作吗?”

“认识他之后,我就不再工作。”

“他不工作吗?为什么可以全天掌控你?”

美晴倒了杯水递予当事人,她喝了两口便摆在自己的面前。当事人盯着晶莹的水,因为刚摆下而轻微晃动。

“我以前是高级援交,发生这样的事,你觉得还可能吗?”

“说一下你可以预见的压力,好吗?”

当事人当初愿意步入一个交易,心里可能也是想换个身份,就可以获得自主和自由;身份虽然转换了,本质却不变,还是依附另一个人而存在。旁人可能觉得这种想法天真;美晴以前辅导过一个个案,离开了脾气暴戾的男朋友,后来嫁了凡事对她管控的丈夫。她告诉美晴她做过一个梦,看到桌上有蝴蝶标本,中心插了针,挣扎片刻便不动了,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也瘫在桌上一动也不动,蝴蝶已存在自己的意识中。局外人应该无法体会这种微妙的感受,如果那个案当时可以将自己抽离为局外人,观望蝴蝶的命运,也不至于从一个窘境跳入另一个困局。

当事人的表情并没有松懈的迹象,她作势好像要直奔门口,美晴无力阻止她,也没有权力。

那个女人突然间很激动,当然她不是辅导员,她不需要遵守守则,保持中立,并且不需要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和观点。

“我担心我的生计会受到影响。”

美晴不想对她妄作评论,因为在这个时候,她的工作不是查案而是给予援助。当事人看到她有聆听的意愿,便如自辩似的滔滔不绝。

“你们不是朋友,是情侣?”

走出警局,美晴才发现外面已是灯火通明,世上许多事无法真正“结案”,尽管她每次都希望善恶终有报。

美晴直视当事人,因为她似乎一直想抓住眼前这位辅导员的目光;美晴极力柔和谅解的眼神让她无可畏惧地继续下去。

“如果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我是不需要报告给警方的。”

“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什么要告他?被人侵犯上法庭很丢脸的,我又不要他的钱,我何必诬赖他?我不要报复,我只要他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还有我日后不需要再见到他!”

“媒体可能会报道,可是绝不登照片,也不会泄露你和对方的名字。”

“你现在的感受如何?”

美晴怀疑当事人身边的人应该不知道她过往生活的真实情况,所以她有很多顾虑。但是辩方为了撇清自己的罪行,应该会公开他们的关系,来削弱她的可信度,即使他的妻子和家人会因此知道他包养情妇这件事。

“你应该有和警方说明,对吧?”

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其中一个女人礼貌地微笑,另一个却依旧面无表情。这一差异,让她可确认谁是当事人。当事人穿着正式,化了淡妆,陪伴她的人穿着比较休闲,让美晴很难确定她的身份。

当事人笑得暧昧,看似轻蔑辅导员的涉世不深,美晴不顾她的揶揄,进一步请她说明。

“吴小姐,我们聊一下,可以吗?”

“需要,可是你会在另一个房间,你不需要直接面对他。”

她仿佛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美晴没有立刻否定她的观点,更没有安抚,而是让她的情绪沉淀。很快的,当事人又回复平静,尽管那只是展示给外人的表象。

美晴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却要秉持专业,不能显现慌乱,只能不置可否,只叫当事人尽可能畅所欲言,不会无谓地揭露她的隐私。当事人或许也不方便和亲友倾诉自己的为难处,最后还是向美晴坦白。

“那个人我认识。”

那房间暖阳西照,美晴走进去时,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把目光转向她。她有些不自在,可是她的工作并非主导整个对话,也不是这次谈话的主角,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之后,美晴随即坐下。

当事人点了点头,表情依旧难以捉摸,又抑或呆滞。

当事人有些局促,不时望向身旁的那个女人。美晴只能代当事人要求她在外面等待。那个女人虽然不乐意,但是看到当事人的头低垂,便会意离开。

“还好,我只是很累。”

当事人喝了一口水,似乎在权衡要如何描述自己的经历。

“你的生活开销是靠这个人的吗?”

但当事人还是显得犹豫,那个女人便插嘴:

美晴不急着理清她的意思,只是耐心地等待。当事人指的是不想来报案还是来接受辅导都有可能,但这区别对美晴有效履行职务并无实际意义,她还是要坚持下去。

“其实我不想来的。”

“我朋友的眼光,还有家人的不理解。我需要上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