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n这篇跟书同名的小说是《生之曲》的改写,未婚先孕的女主人公的处境有了不一样的诠释,可窥见两代女性对孕育新生命的感知有别。Table Manners转换《谭家师父》的叙述视角,佣人柳姐成为被叙事的对象。她翻转了专属于男人的厨艺,被凝视的身影有了生存的尊严。《白香祖与孔雀图》里的“孔雀图”意象,在Dreaming of Madam Bai and Her Noble Peacocks中,明显的是女性情谊的隐喻,对素馨和香祖师徒两女主人公有更细腻且幽微的心理描写,对刺绣行里尊男抑女传统行规的批判直接而透彻。至于The Phoenix of Big House中的“Ninth Uncle”,就很难跟《凤凰迷》里的公子哥九叔比坏了。他耍帅又时髦,浪荡不羁,叫人爱得魂牵梦萦,又恨得咬牙切齿的“播音王子”形象,只有粤式中文含嘲讽意味的语调才凸显得了。故此,大家族番薯藤般纠缠不清的人伦关系,也唯有亲身经历过,才能贴切地描摹出来。那样读起来也较过瘾。感受文本特定的语言风格,是阅读愉悦的一种。看到庄永康在《文学再生缘》一文中指出:“对于同时通晓原著与翻译两种文学的读者来说,则难免会留意到前后两种版本的差距。不能忽视的是作品改编,它创造了新的价值,却也可能流失了些什么。”我很赞同。

记起美国流行心理学及两性专家约翰·格雷在《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中提到:“男人透过他达成结果的能力来诠释自己的存在意义;女人则是透过感觉与关系的品质来诠释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不就清楚说明,女性善感,善沟通,善于人际互动,更重视人伦关系。反观,男性以达成人生目标为重,唯努力达标,其生存才有意义。这样的人生有多疲累啊!庆幸我不是火星人。约翰还说:“火星人借着独自到他们的洞穴解决问题而获得纾解,金星人则借着群集一起,坦然讨论她们的问题而得以纾解。”正是,女人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说得越多,越是七情上面并妙语如珠,心情就越轻松愉快。从书堆里找出这本1990年代畅销的心理自助读物,翻着,不禁莞尔。“不被需要对男人来说,是种慢性死亡。”孙爱玲小说里的男人——九叔、谭家师父、余广豪、驮玉的男人、汤舜祖、马正宇、杜伟、建章、伍玉和汤老爷等一伙父兄叔伯,你们自己保重。

然而,观察两位不同世代和语言背景的女作家在文本中对话,即明了文学的诠释亦是流动性的。在相互激荡中,小说女子——“她们”的形象亦更显姿彩。反之,“他们”就变成“土星座下忧郁的男子”,注定在孤寂中隐没。哈,好不痛快!

——粤剧《凤阁恩仇未了情》

 

丝丝点点计算 偏偏相差太远

“她在非花玲珑镜,他是解语凤凰迷。”(《人也,女也》封面题句),她或他们的故事,就由个别作者这样或那样地继续创写下去,读者依个人喜好选择阅读,何乐不为呢!

 

纷纷扰扰作嫁 春宵恋恋变挂

——达明一派《石头记》

真真假假 悉悲欢恩怨原是诈

兜兜转转 化作段段尘缘

原作重写,还是改编成其他媒体形式的文本,就像一朵花的花粉被蜂蝶采集传播到他方别处。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听从自然规律,随各自的因缘去吧。

何华认为《柳影袈裟》里用“梳起不嫁”来体现女性自强,未免代价太大,故觉得故事充满悲剧感。(《柳姐,妈姐》,何华《在南洋》)说是悲剧我不反对。然而,悲剧感亦是欣赏创作的一种审美体验。

二祖母的哀怨,柳姐在房外聆听着,观众坐在黝黑的电影院里也听着、观望着。人事沧桑,韶华已尽,她的心事谁懂?柳姐断然拒接谭师父的婚事,选择梳起不嫁当妈姐,这抉择合不合情理是一回事,我却觉得跟柳姐的个性吻合。柳姐回太太:“没理由太太你作人妾室(原作用“继室”),我也要作人填房。”敢跟主人这么说话,显露她的铮铮傲骨。接着又说:“不容易的日子都挨过去,点解要给他如意!”说得好!男人没能跟你共患难,岂可奢望与他共享福。当妈姐就不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其实,阅读也无需刻意区分性别,好的创作文本必蕴含真实的人性;良善光明的,邪恶阴郁的皆有。不过,女性作家的笔触,对于他或她们的描述,字里行间仍有幽微细致的差异。心思细密的读者,会看得出来。

再者,自梳仪式后,姐妹们张罗的一桌素食佳肴就看得人垂涎欲滴。小说里骨酥肉滑的红烧元蹄,因拍摄场地是斋堂而改煮佛钵飘香,仿佛闻到芋头香。电影片名《柳影袈裟》比篇名《谭家师父》富有寓意,符合以柳姐为主角的剧情。那拖着乌黑长辫,穿着素色衫裤的窈窕身影,意象唯美,引人遐思之外,还是一道考厨艺的古早菜——“芥兰塞入竹笙蒸”,听起来就口舌生津。再加上两个小兄妹天真逗趣的童言童语,小人儿像小鸡般屋内跳来跳去,跟着嫲嫲哼唱:“氹氹转,菊花园……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睇我要去睇鸡仔……”的确,爱玲把小说情境改编得活色生香,邓宝翠又用她的导演功力将剧情拍摄并剪辑得声光色影效果俱佳。师友俩合作无间,好不快活。这怎么只会是悲剧呢?看了两遍,我的笑比泪多。

当年,孙爱玲让我评七篇小说中的男人,写序一:《一个女子跟七个男人的对晤——孙爱玲小说里的男性语境》,梁文福评六位小说里的女子,写序二:《让每朵花的颜色明白起来——我看孙爱玲小说中的女性》。男女读者的阅读视域有别,小说里的男女主角,自然被看出迥异的形象。不知有没有读者受这两篇序的引导,用两性不同的视角看待小说中的他或她们呢?我始终觉得,梁文福的序写得好,能够反复阅读。且每读一次,小说中的女子就会一次次活现读者眼前。如他所言:“看小说时,不同的读者,当也各有自己眼中的芬芳和绽放。”梁文福借用王阳明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鼓励读者做个看花人,让每朵花的颜色明白起来。

数年前孙爱玲曾说,她的小说很难翻译,若要读,就要学懂中文。这难,是指其传统文化元素和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还有孙爱玲风格化的叙事语言,那语调是译不出来的。可是,她又说在接洽翻译者,听语气好像“心有所属”,却没说是什么人。知道孙爱玲对自己作品翻译的要求,她为人行事又颇受“二祖母哲学”的影响——“说那么多是没用的,要把实在的看得到的东西放在人手上。”(《独白与对话——孙爱玲小说选》)我明白,不多问,默默期待。

孙爱玲短篇小说集《人也,女也》的几个单篇,由杨薇薇译成英文,书名“Clan”。书中部分作品是译者根据小说人物的处境、意象及变换叙事视角,重写的故事,结合翻译与创作的成品。

记得在电影短片《柳影袈裟》里看到身穿旗袍,体态丰腴的二祖母在昏暗的卧房里低吟这段粤曲的画面时,我怔住了。思绪随微尘在暗光中浮沉。后来在孙爱玲写的《话说柳影袈裟》一文中读到:“当友弟清唱时,全场屏息听之,我们拍这组戏的,全体人员,有马来人、印度人,懂中文不懂中文的,都被吸引住了,那‘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是南国的悲情,是人不在身边那种无奈何的孤单。”原来被这场景触动的人不少。

回想电影里的这段对话情境,用粤语说出,才能有如此深刻的表达和尖锐的语感。小时候听隔壁广东婆说:“那个女人是人家的妾室。”语气是十分轻蔑的。当时并不了解“妾室”或“填房”是什么身份,不过从语气神情感受得到那是让人瞧不起的,是卑微的,或就是低人一等的身份。于是,翻看译文Chef Tham,英语如何表达呢?“Just because I serve the Number Two in Big House doesn't mean that I have to be anyone's second choice...I've already survived the worst years. Why should I change anything now?”读到这里,只能说英语的“气势”不足,这是两种语言文化的差异所致。粤语,真是“好犀利”!柳姐其名“霜儿”,似傲骨寒霜,她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轻易让男人顺心如意。这“不叫他如意”是纯粹气话吗?值得玩味。可说,电影里“发出声音”影像化的柳姐,比小说文字里描述的柳姐,更彰显独立女性的特质。

花色香皆看化

看着孙爱玲与薇薇并肩站立的合照,萌生一个想法:《人也,女也》是个母体,能生出新的生命,新生命体内有着母胎的血肉,却长成不同的模样,拥有自己独异的灵魂。所以,将Clan跟原作对读,似流年暗中偷换,对“她们”的生命故事,有了迥异的感悟。读者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重读作品,感知必有异。后来经历的生活和积累的经验,或多或少渗入当下的阅读,给重读增添(新)维度。

我也不想多年后,再费唇舌批评曾经对晤的男子,印证俗话“宁可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女读者和女作家更不好得罪)其实,我只想把阅读视角聚焦在她们身上,让花色更明白。再从后来的创作者的多重诠释,审视《人也,女也》中的女性特质与存在意义。这么说,仿佛要写成一篇论文。约翰说过:“女人采取多种最严重的语法、隐喻和概念化的诗一般的语言来表达她们的感觉。”我想,同属火星的爱玲能了解——“人的灵魂常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是他身体力量所不能承担的。”(《序——总是隔离》,孙爱玲《独白与对话》)哎,学术文章,说说就好。何苦为难自己。

波娃的诘问,让我们思索,男性哲学家的观点是否考虑到女性的处境?还是他们论说中的人,并不包含她们?就是说,他们的观点里没有纳入女性的生命经验。故她们虽活着,但她们的自己未必存在或被社会认可。所以,她们是存在的缺席者或沉默的第二性。

相比之下,《一个女子跟七个男人的对晤》就毫无看头。再读一遍,那些男子就不单是孙爱玲说的苍白而已,靠在活灵活现的女子身旁不仅相形见绌,再瞅一眼,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心头疙瘩,不将他们拔除、铲掉、捶扁,扔进焚化炉,化作灰烬,咱们的女主人公恐怕就不太可能迎来人生的幸福。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

去年10月,孙爱玲的短篇小说集《人也,女也》中的几个单篇由杨薇薇译成英文,书名“Clan”。它的第一部分共四篇,是译者根据小说人物的处境、意象及变换叙事视角而重写的故事。第二部分五篇则是原作的译文。对杨薇薇而言,这是一种“Transcreation”,是结合翻译与创作的成品。桃红色的封面上印着靛青色图案,细看才知是成双的孔雀。粉紫的雀身搭配淡绿的羽毛,视觉上柔美精致,极富女性气质。

西方哲学家自古即已强调认识自我对人生幸福的重要。

换言之,通过读者的阅读,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自然会鲜明起来。我也赞同。只是,关键必须是朵经得起凝视的花。孙爱玲小说里的“她们”,好比柳姐、丁香、月季、香祖、素馨、小南强、逍遥、玲珑、凤慈、阿伊莎、莎琳娜、海雅蒂,还有小祖母、拉姑、碧如、珣如、珺如、钰如、瑄如、瑨如、琬如等一众不同世代与出身背景的女子,毋庸置疑都是值得读者欣赏的角色。那时我也说,孙爱玲笔下的女子个个体态玲珑标致,情感细腻真挚,个性刚柔相济,语言活泼,思想敏锐,气质优雅,才智或技艺过人。无论出现在传统或现代语境里,她们都如花似玉般芬芳馥郁,通透晶莹。即使有不计后果悔婚的,懵懂天真未婚先孕的,还是为争宠而耍心机的,母女姐妹间相互嫉妒的;有恋父恋母情结的,有自命不凡又孤芳自赏的,有为安稳生活而舍弃真爱的,有当第三者而委曲求全的,统统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苏格拉底说:“人必须认识自己,才称得上睿智。”黑格尔说:“人应尊敬自己,并应自视自己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尼采说:“人生在世的任务就是成为自己。”

波娃则指出:“如果女性真实的自我根本就被禁止存在呢?如果女性在成为自己的同时,人们却因为她们没能成为她们理当成为的人——好女人、好情人、好母亲、好女儿——而视她们为失败者呢?如果成为自己令她们蒙受揶揄、蔑视或羞辱呢?”

这两年台北卫城出版先后译介两本女作家传记——张葳译《成为西蒙波娃》(Becoming Beauvoir: A Life by Kate Kirkpatrick, 2019)和尧嘉宁译《桑塔格》(Sontag: Her Life And Work by Benjamin Moser, 2019)。两书皆巨细靡遗地记述两位女作家一生的成长经历、学术与哲思的养成,她们对本土与国际社会、文化及政治的关注与批判,以及她们的著述对后人的启发和影响等。两书都很厚重,读着,眼睛和手臂皆吃力,宛如两具沉甸甸的生命体伏在我肩上。一章一章细嚼慢咽,感触颇深。就是独立自主的西方现代女性,遭逢的身心困扰和人生挫折并没有少,且她们都甘心将自己最初的学术成果归入男性学者名下,至于她们的情感和身体的付出更不在话下了。反之,他们会情愿吗?我存疑。想想,波娃在1949年就写出了《第二性》,当时被视作惊世骇俗之作,饱受非议,如今已成女性主义的经典论著。桑塔格是美国重要的评论家与公共知识分子,被誉为20世纪“美国公众的良心”。她们成为自己的过程,都没有想象中容易。在观念相对传统和保守的东方社会,女子要活出自己,展现个人的才智和存在价值,肯定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意志力。我是个普通的女性读者,没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她们的人生阅历我难以借鉴,只能默默阅读。

确实,他和她;即两性的生命历程和思想意识是有别的。无论古今或在东西方社会文化里,这种差异极为相近。尽管19世纪西方女权运动兴起,妇女从家庭桎梏中解放出来,争取教育、就业及选举权,开始独立自主的生活;20世纪女性主义理论在欧美学界蔚然成风,大学增设女性研究课程,女性议题被深入探讨。来到21世纪,在社交媒体上广泛流传的#Metoo(“我也是”),呼吁女性揭发遭受性骚扰和性侵的事件(美国的“反性骚扰运动”——MeToo Movement),女性的处境依然需要被正视与关注。所以,对于自我的认识和追求,同样身为人,女人比男人走得艰难。这说法也许不够全面,但回溯妇女解放运动的历史,它都是有迹可循的。

细读Clan的序,了解杨薇薇翻译孙爱玲小说的心(辛)路历程。翻译是杨薇薇的专业,她也是本地英文小说作者,拥有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双语能力无可置疑。她的挣扎和困顿,是因为她对翻译工作的认真严谨,既考虑到译文的精确度、可读性和读者的接受,又坚持创作自由的信念。故在诠释原著时,作为译者和创作者的心理抗衡,异常煎熬。可说,孙爱玲的小说是杨薇薇翻译专业的挑战,也激发她的创作欲望。最终,孕育了Clan,它是杨薇薇“译与创”的成果,亦是《人也,女也》的重生。所以经过多重诠释之后,小说以不同的形貌跟读者相逢。夜里给孙爱玲发简讯:“《人也,女也》——凤凰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