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希望《激流与倒影》是自己最后一本书,他说:“我写得非常慢,1000字可能写四天,常常找不到字,头脑里没有什么东西非要写才行。”

台湾舞蹈家、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纵横舞蹈界近半个世纪,带领云门享誉国际,2019年底卸下云门艺术总监。他与记者回顾云门走过的岁月,并以豁达心态畅谈退休后的生活。林怀民将在10月的“2023新跃文化中华讲座”与新加坡观众会面。

这番话于尚年轻的我听来,无疑是一番震撼教育,我惊讶到不知如何接话。

要知道,云门是坚持下乡演出的国际名团,数十年来游走台湾各乡镇和村落,从土地与人民中汲取养分,又将温濡与滋养返还给一颗颗心灵,不管观者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林怀民温和却笃定地说:“我们的东西就是要做给大家看的,我们政策是往学校走,往社群社区走,这是一个管理层面的问题。很多人问:那么你去乡下是不是演另外的东西,没有啊,是演和在纽约、伦敦、莫斯科一样的舞蹈,可到了乡下,人们是喜欢的,老百姓有这个素质,有这个需求。”

林怀民46年间编了90支舞,我们此次对话中,只谈了《薪传》。

他显然尚未如愿以偿,原以为能天天窝在家里看Netflix影集,但对社会夙志未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些事情跑出来了,在预料之外,也必须做。”

林怀民由文从舞,创立云门舞集——华语社会第一个当代舞团,图为1977年的林怀民。(吕承祚摄/云门基金会提供)

2023新跃文化中华讲座

林怀民说自己当时和世界上那些大舞团的总监一样,要编舞要创作,同时要处理行政人事。“为什么行政的事情这么多?因为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明年,你都要参与其间。”

有一次台湾大陆工程创办人殷之浩开出100万台币支票给云门,林怀民说:“殷伯伯,我可不可以永远跟你借100万?”每当云门遇到财务窘境,林怀民便会去拿那张支票还债发薪,等财务状况缓解再还回去,反复了好几次。凭借诸如此类的社会援助,也是云门撑下来的一个缘由。“别人帮了你一分,你要做到十分。”

他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读过,抑或从舞台上管窥过。听归听,看归看,唯独讲故事的人此刻似乎没有那么在意,像他对去年结集的历年散文文选,对甫整理完毕的昔年舞作影像的想法,电话里的他不禁喃喃疑惑:“有人要看吗?”

云门舞集今年50周年,演出创办人林怀民的传奇舞作《薪传》。(刘振祥摄/云门基金会提供)

这份工作他一做就做了46年,还记得上回采访他时,他对于2019年退休后的那份雀跃与期待,他那时说很累,很想过家常日子。

延伸阅读

日期:10月29日(星期日)

2023年适逢云门舞集50周年,云门4到6月在台重演《薪传》,由林怀民重排。创作于1978年的《薪传》,向“柴船渡乌水,唐山过台湾”的先民致敬,被认为是台湾人集体记忆中的重要舞作。

好的艺术本就该畅如雨润、涓涓滴滴……

艺术家要学会伸手

他接着说:“但艺术也是个对话,如果你只是坐着想:‘我是艺术家,怎么都没有人帮我忙。’那基本上也没有人会理你,这是个非常互动的事情。”意思是说,艺术家也要学会伸手,这不丢人。

(10月6日后将开放给非会员和公众报名)

“伦敦 莫斯科 以及池上的孩子:林怀民谈云门岁月”

如他这般的文化大家,艺术生涯中最难忘的一刻是?想不到他如此作答——

林怀民说退而不休这些年主要在做两件事情,要跟社会有个交代。其一是出书,把自己这一代人剧场的经验,放进书里,让大家了解,这就是《激流与倒影》的出版缘由。

是有些神奇,却也听得出他对台湾有一种扎根在乡土里的淳朴厚实的爱。对他来说,艺术是妈祖与农妇不辨的重影,是百姓与高眉聚拢的庙堂。

他还说:“我也不会再编舞了,现在我连走路都会跌倒,怎么办?哈哈哈。我运动太少,我一坐下就爬不起来,但最近已经开始运动了。我有医生,有针灸老师,定期在看,可我不能依赖他们,我必须自己好好地动,我的脚曾经在车祸中受伤过,我该好好锻炼,这个觉悟是有的。”

他更签了“放弃急救同意书”。

“林老师”听出我的惶愕,说:“一鸣,我对人生就是这样看待的,我没有很悲伤啊。我现在已经没有任务,对社会也不会再有什么太大的贡献。回想父母经历的,我们照顾他们所走过的路,我们兄弟都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要怎样做。安老问题,不要变成社会问题。”

时间:下午4时

多次因工与他接触,以为2019年一叙,我就再无机会对话已从云门退休的他,星期天早上再度拨通林怀民的电话,是因讲座“伦敦 莫斯科 以及池上的孩子:林怀民谈云门岁月”——一年一度的新跃文化中华讲座将于10月29日(星期日)在滨海艺术中心剧院举行,邀请到台湾舞蹈家、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畅谈自己跨越46年的云门岁月。讲座由新跃社科大学和《联合早报》联办,滨海艺术中心协办,是继疫情三年中的线上讲座后,首次举办的实体新跃文化中华讲座。

他连谈自己的晚年安排,都牵连着社会,这似乎是他们那一代华人艺术家、文化人的共性,与社会有着那么紧密的关联。美国社会学家霍华德·贝克尔(Howard Becker)就曾论证:艺术家不是孤军奋战的天才,而是深深嵌入在集体中的。林怀民就始终没有与社会脱节,他从未停止关注社会。

他说:“另外,我整理编辑所有选出来的我的舞作,这些舞作当年都有录像,但剪辑匆忙,这次剪得细一点,用新的机器和手法,比如用数码化方式做得漂亮一点,做完后我不再碰也不再看了,把它们整理出来是我的责任,因为我用了社会资源来做这件事情。”

即日起至10月6日,早报VIP和会员优先报名链接:https://bit.ly/zbc-ccpl2023,或者扫码。

林怀民说:“他很厉害啊,疫情后全球表演市场慢慢复苏,2022年10月云门带着郑先生的《十三声》去美国六个城市巡演;今年10月他要在台北发表新作,然后去英国、西班牙、法国、德国、中国大陆演出,他的作品走得很好。”

还有一件事情的确是始料未及的,同样有社会效应。林怀民说:“故乡新港的老家,我们捐出去后,政府把它列为古迹。当然我们要提供材料,回答问题,找东西,这个事情也忙了两年。”林怀民边整理边梳理家族故事,就连自宅也开始断舍离,他把一些物品家具拍照登记造册,写上什么东西留给谁,不会舍不得。

“老师您是在‘戏水’吗?我一直听到有水的声音。”末了我忍不住问。

地点:滨海艺术中心剧院

掸不掉的是作品的历史印记,1993年云门20岁之际,首赴中国大陆北京、上海、深圳三地演出,演出的剧目是《薪传》。报章形容云门“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式的表演征服现场观众,当时盛况可以用“震撼舞界,轰动神州”形容。

郑宗龙10月的新作是结合身体与科技的《波》,邀日本新媒体艺术家真锅大度合作。以科技工具读取舞者身体的数据资料,如肌肉的电流、呼吸与声音等,经AI技术演算为影像或其他形式。林怀民说:“很有趣,郑先生永远在找新材料,新手法,他是电脑时代的编舞家,我则是个老古板。”

“因为我在泡澡,完全忘了我们得通话。”林怀民笑声豁达宏亮。

林怀民不低估任何人的欣赏能力,云门有深厚群众根基,但舞团走的方向也很关键,艺术经营有时得在恣意浪漫和桑土绸缪之间划上约等号。“并不是说我们去演,观众就来,这是我们从70、80年代一直耕耘出来的。我们会在台北演给计程车司机看,演给扫街工人看;刚开始演,环境都是很不好的,我们会在学校礼堂演,在操场上演,有时搭个野台子,有时又赶上下雨,我们真的是‘reach out’;这个reach out也表现在经济很不好的时候,我们请企业来帮助我们,让我们能得以去乡间演出。这些我们都做了很多,所以大家过去数十年里看到每个城市每个夏天我们都在做轰轰烈烈的大型免费演出,说明这个模式我们已经建立好了。”

更令他满意的是云门的表现,以及现任艺术总监郑宗龙,任云门董事的林怀民,总是称比自己小了快30岁的郑宗龙“郑先生”,像一种老派的礼仪。

有社会意识的他,顺便清点了人生。他说:“接下来我没有事做了,也不想再做什么了。”

“有一年我参加大甲妈祖绕境,跟着妈祖神轿走,至少10万人同走,一天走十几小时,那是一个很累却很开心的事情。有一天妈祖‘选择’停在田里一个小庙,人很多,各找各的地方休息。有一位太太就走过来,跟我说:‘林老师,谢谢你美丽的艺术。’她大概是个农妇,手很粗。她说完,我便愣在那里,我还没讲什么,她转身就消失了……很神奇,我觉得这是给我最好的舞评。”

在海峡两岸关系微妙的时刻,云门要赴中国大陆演出,这是令人待望的。林怀民说:“项目是疫情前谈好的,但就像《薪传》能在全世界引起共鸣,我觉得两岸文化是应该交流的。”

称郑宗龙为电脑时代编舞家

生于1947年的林怀民,出身嘉义,这位首任县长之子,少年投稿赚到稿费,拿去舞蹈班交学费,22岁凭小说《蝉》成了名作家。在美国重拾年少热爱的舞蹈,1973年他回台创办云门舞集,这是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也是华语社会第一个当代舞团。林怀民将东西方舞蹈形式和美学意念融合起来,“为全民起舞”的他,带领舞团既登上大雅之堂也活跃于田间地头,让云门在台湾文化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也使云门成为台湾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更是全球华人引以为豪的舞蹈团体和票房担当。

让大家开心愿意吃苦

“台湾在进步中,你到台湾会发现:街上几乎没有垃圾桶。”林怀民说:“台湾以前也是到处都是垃圾桶,但现在必须自己把垃圾带回家,街上见不到垃圾桶,却一样干干净净。绿地也越来越多。而政治的烦扰,我们大概已经都被训练好了,知道政客差不多就是那样玩的。老百姓生活方面,在往好的方向走。”他语气里满是欣慰。

“这个讲座是疫情前谈妥的,我现在必须兑现承诺。”林怀民悠悠说:“其实不管什么题目都在讲一样的事情,讲的主要还是云门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我本不是学舞蹈出身的人,却做了这么久,其实只想做一些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年轻时就是这样想,当时台湾没有舞团,那我做吧,于是就必须要学编舞啊,学怎么弄舞团啊。到最后云门为什么可以做下来,因为过程中我感觉到社会对这一个团体及它的作为有好的反响,那我想说:我吃一点苦,大家都开心不是很好吗?”

“签下后,只要医生说这个人命不可救了,就给他走,我不希望拖拖拉拉的,像我父亲在病床上约六年,我母亲有四年。我们兄弟事后检讨,觉得对二老‘不好’。我要讲的是,我该走的时候,可以走的时候,就赶快走,省下公家的健保费用,同时也不会让身旁的人为了照顾我而辛苦。举个例子,得癌症有很多东西不能吃对不对?我父亲生病的时候,我母亲严厉禁止他吃这个吃那个,他过得非常无趣;等我母亲罹癌时,她说那时那样管爸爸是不应该的。我就是避免这一类的事情——‘多余’的照顾。”林怀民说。

林怀民说:“《薪传》当年演完以后,全世界各地去演,被欧美舞评说是编舞经典。他们可能不知道台湾在哪里,或许也不关心台湾的历史,但从舞蹈本身,从人类的奋斗挣扎的经验看,它让人喜欢。首演后,这个舞靠它自身的魅力走了这么多年,今年是作品诞生第45年,一代一代人来跳,现在跳这个舞的是《薪传》第八代舞者。他们的平均身高比上一次跳的也就是20年前的舞者,高出了7公分,这7公分是一个惊人的差别,因为身材不一样,动作和动力就不一样……今天看这个舞有没有值得修正的?有啊,可古董就是古董,把它的灰尘弄干净就好。”

创作于1978年的《薪传》,被认为是台湾人集体记忆中的重要舞作。(刘振祥摄/云门基金会提供)

退休后忙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