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吗?”

好在开发不大完全,这些商铺餐馆,大多坐落于面朝东陵的北坡上,此为前山。而后山则依旧是连绵不断莽林,会在夜晚低吟。走入林间,有爪哇鼯鼠从高枝滑落到几户山民的屋檐上,有叶猴在满月的晚上凭借月光梳理小猴的银毛,有犀鸟用坚实且庞大的鸟喙啄开天庭的门让战神Sengalang Burong降临这里教堂的尖角。

但我的生活已经在香港开始。至于新加坡,是一个这辈子我也回不去的地方,因为那个我成长的新加坡,已经被锁入了时间的宝盒中。但在这里,在香港,对我来说,它至少还有无限的可能,劫后的重生。

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掉落到更深的梦中。

在新加坡写作或成名后,一些作家到海外工作、生活,或不时往返两地。“生活在别处”,如何影响他们的书写题材和文字?《文艺城》推出专辑“他们在海外写作”系列,探寻这一海外写作的创作旅程。

黄埔先生呼风唤雨,里外通吃,但怎么也未料到,自己的香料园,最终败在一种肉眼也不可见的东西上——真菌。

新加坡像深海的巨型荧光乌贼一般,伸展出千万触手,搅动着整个华人世界对于自己的乌托邦想象。她愈是繁华,这些一个个我曾经亲密且熟悉的人,却在浑浑噩噩的自知和无知之间,愈发落入一个更为僵化且细小的罅隙里。

当我还没来到泉边的时候,脑中就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我也留不下来!和你们一样,我也是被放逐的那一个啊!”泉水突突地涌上来,好似心中的泪,却立刻被叶猴的一声长啸带走。

每一棵都枝叶繁茂,其间挂满了成熟的果子。饱满的果实从中间爆开,漏出里面鲜红的核,像是一滴要坠落的血。

“可你们毕竟曾经也是人类,不能长时间待在水下。我今天来找你们,是为了……”但它们无心听我解释。人的声音,消散在黑色的山里,就像是冰融在水里。

听到这些话,我感觉有人在心里放了一块冰,烧得我隐隐作痛,却不知道要如何辩解:“如果我能预料所有的过去都会被岛屿遗忘,我们熟悉的人会过早死亡,那我可能根本就不会离开,我会选择留下来,留下来书写,留下来抵抗。”

“但你没有!”如蟒如龙的两尾鱼,再次摆尾,泉边的大榕树,“啪”地掐断自己的一节粗枝,像蜥蜴断尾。

“我愿意。”

如此一来,英国人试图通过在新加坡种植肉豆蔻来制衡荷兰人对于香料垄断的美梦破灭。园主人最终在1857年以极低的价格把废园和土地卖给了英国军队。五年后,全岛最后一个肉豆蔻园关闭。

我听到前山食客们的说笑和觥筹交错的琼音,尝试平复心绪,说到:“现在已经回来了,不是这岛,在北方另外一座岛屿,几天后就要搬去。今天来这里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希望重拾过去被逐渐遗忘的记忆。离开岛屿后,我也渐渐忘了自己是谁,现在请你们把我的样子还给我,请你们允许我把关于这座岛的记忆和故事搬到那座岛去,我会在那里重造一对你们。也请你们原谅我的忘记,请你们让我再次记起。”

然后,再一直走一直走,就会看到漫山遍野的肉豆蔻树。

新加坡不比香港是个多山的城市,但有一座山,我却经常一个人去,便是登布西山。

于是随性一把火,烧掉半壁江山,从头再起。那浓烟滚滚的土地,烟雾环绕的小岛,几十里外的海上都依稀可辨。大火烧了不知几天,最后是在人工挖凿的一条土沟前停了下来。烧毁的园里出现一些焦灼变形了的大型哺乳动物的尸体,似乎有麂、猴、猪、蜥和人。

霎时间,风和叶都静止,亿万颗星从赤道上方的银河里不断落下,后山的麂子、叶猴、鬣蜥和犀鸟都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两尾鱼,首尾相连,开始飞速地游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猩红色荧光的漩涡。漩涡里,它们不断互相啃食对方的尾鳍。

若真要说起来,这山不高,只算得是地上隆起的丘。可即使山的故事比城邦久远,它的历史大多也只能追溯到19世纪中叶的肉豆蔻园时期。

新加坡像深海的巨型荧光乌贼一般,伸展出千万触手,搅动着整个华人世界对于自己的乌托邦想象。她愈是繁华,这些一个个我曾经亲密且熟悉的人,却在浑浑噩噩的自知和无知之间,愈发落入一个更为僵化且细小的罅隙里。

这一切看似美丽自足的个体,却无时无刻不感知着泉水中的一切。听说这泉在香料王国开始之前就有了,几百年来,它从未干渴。泉边有一棵五百年的大榕树,树干比海中鲸的头还粗,气根比鲸须还茂密,从几十米高的树冠垂下来,伸入地底,再木质化,变成栅栏,让人不得近身,像在保护泉水。

家里的各种和水有关的东西,也开始出现问题。开始是浴缸的下水道堵塞,自己尝试疏通后,竟然从地漏里反上来。然后是厨房水槽的下水道堵住,再次疏通无效后,开始漏水。最离谱的是,马桶的冲水器坏掉之后,水管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爆开,晚上回来时已经水漫金山。每一周都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在发生,以至于我不敢回家,因为不知道开门后又会有什么惊喜。

“我的眼睛已被泉水洗涤,我的浊气已被夜风吹稀,呀,我看见你们的四肢已经退化为鳍,皮肤为鳞,双腿飘散如伞,双手翻飞如翼。你们曾经坚实的臀与胯骨,化为庞然的肚腹,你们曾经整齐的牙齿,化为面部扁平的巨骨。

“我能。”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必须离开水里的梦,再从身体里努力地长出人的骨头、四肢和手,在鳃里长出肺,在鳔里长出肠子,在剧烈的疼痛中,在无人问津的时间里,爬上岸,回到人的社会。可是岸上的空气中再也没有梦的影子、灵的味道和记忆的消息,我们迅速老去,一天就忘记一年的记忆,一年就忘记一百个人一生的故事。每一次上岸都愈发疼痛,每一次岸上的时间也愈发短暂,我们担心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永远都被囚禁在这泉水里,最终和这沉默的山融为一体。

我攀一丈,石头就长一丈,似乎永远也无法登顶。我抓着网,悬挂在半空中,有云和风穿过身体,带走方才的恐惧。转头向下望去,发现刚才地面上的一切都被海水淹没,唯有对面山头上中大的两座水塔,似剑柄倒插入山中,云里雾里,发出七彩的光。

“朋友啊,你终于看见我们了。那一年你离开的时候,我们还能日日化为人形在林中游走。可这些年来,山和岛的历史,被迅速地遗忘,为了留住它们,我们日夜贪食水中的记忆,一口就是十年,再一口又是十年。那埋葬于此的香料工人,那埋葬于此的英国军队,他们所有的梦想与悲伤,都从每一块泥土和岩石中渗入水体。我们呼吸着他们的梦,游在他们的梦中,如游在水中,睡在他们的梦里,如睡在云上。”

每一座山都有它的脉,脉开始的地方,就是眼。而登布西山的龙眼,就是后山上的那口泉,这是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的。

两尾鱼微微摆动起长达五六米的身躯,它们的声音惊动了莽林中的灵物。有几片嫩叶在青龙木的枝头顶着黑暗“啪”地打开,树干根部的马来亚荧光小菇咕噜咕噜地发出一连串星星点点的绿光。那绿色是那么幽深,引得白色的蝙蝠兰也摆动起如须的苞叶,竟收拢了天上星的银光。

这泉便是整座山的眼,而这眼中养着两条“龙”,就是我那两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不管是身体出现各种疾病的中学老师,或是在诸多人选择自我了断后决然离开酒吧界的朋友们,还是那年被我强认且拉去为自己做了几十万新币担保的干爹干妈,他们都在急速地陷入时间的沙城中。

鱼说:“这座岛已经过去,而我们无法保证同样的宿命不会发生在那里。人啊,你要不断地离开,不断地起航,这是你的使命,你要在不断地移动中和遗忘对抗。你能保证可以做到吗?”

但我并没有听道长的话,却猛然记起那桩我在登布西山的泉水边落入的更深的梦境。

“是你吗?那背负着伤痛的人?”它们的语言充满着诗意,通过风摇曳出可被人转译的音符。

搬来香港后,我在马鞍山北坡的山脚下租到一间两房的公寓。公寓朝东,向左看得见海星湾,向右望得到马鞍山主峰和牛押山。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我的房间就亮起来,积雨云从西边飘过来,就被挡在山头。夜里,我睡在从飘窗改造的床头,从三十六楼俯瞰,见到的依旧是这半城山海。

在新加坡我只能待一个礼拜,虽然时间紧迫,但一日晚饭后,我仍然决定,坐上一辆蓝色德士,上山去!我要去拜访两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的东西,在几年内就让每一棵肉豆蔻树的树干上鼓起如脓疮肉芽一般的树瘤,树枝弯曲、蜷缩、枯萎,如麻风病人的手指、脚趾和脸。各种方法都尝试过了,各种医和巫也都询问过,但都找不到原由。

“是你吗?那困在时间里的生灵?”我站在远离人群和繁华的泉边,看着那可笑的介绍牌上写着“危险!巨骨舌鱼!”六个字,水中却什么都没有,难道已经死了?但这一族据说能活百岁。

正式来港前,我特意回了一趟新加坡,只是一周不到的旅程,但想尽量见见过去的朋友。我像鬼魅一样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就如同他们也似幽灵一般地悬浮在时空的某个奇点上。

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香港中文大学对面的马鞍山一带寻房。一道浅浅的海湾横在眼前,海边有茂密的红树林。我脱掉鞋,踏上温暖的沙滩,沿着海岸行走。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警报,四处红光闪烁,隐约中感觉海水正在快速地上涨,转身向高处跑去,穿过红树林和一些看似遗址的房屋,前路却被一块巨石阻断。巨石上密密麻麻满是摩崖石刻,年代虽不久远,但因太密太小而无法认读。石上覆有一张大网,我攀登而上。

于是再次育苗、移栽,三年后,本应结果,但不管新枝老枝,所有的果实都在成熟前的一个星期内突然枯死。树不再结出果实,纵使有无尽的山和土地,也是徒劳。

历史落入虚无,实证让渡于流言,才有了说不完的故事。

可时间依旧裹在季风里打转,从南洋吹去中国,再吹回来,就是好多年。人们开始质疑当初是否真有如麻风病一般的真菌席卷全岛,是不是由某种普通的甲虫从别的大陆和岛屿上带来真菌?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些复杂的原因,只是那几年的疯狂开垦耗尽了本就不特别肥沃的土地?

“还记得那年你刚从四川到新加坡,常漫无目的穿行山间,白皙的皮肤逐渐黝黑,你一次次地来山上,一次次把你那颗硕大的头颅,探向池面。每来一次,我们就学一点儿人的样子,每来一次我们就变化一点儿。最终在水的反面,长成你少年的样子,上了岸。你刚离开岛屿的头几年,我们依然盼你回来。开始的几个月,还能上岸到山的四处走走,看一看是否能找到你遗留的剪影和气息。过了几年,我们也觉得疲倦,就只在某个月夜,化出上半身的人形,趴在泉边,一面用尾鳍打水,一面百无聊赖地等待。再后来,就开始忘记,忘记变成人的方法,人的语言,学会把唇探出水面,呼吸空气,把身体留在水中。

在那里,有一种叫生活和时代的怪物,把他们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自2007年以来,这山就被逐渐开发为食客的天堂,所有历史都落入吃食中。还有诸多高级画廊、古董店、酒吧、服饰店等,遍布山头。因为不通公共交通,这样的规划满足了这个社会对于阶级分割的需求和对殖民历史的幻想。

到时候,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在山中的某一口泉水中,找回那两尾鱼。

哈里特山变为东陵军营,英帝国军从福康宁山迁来,驻守着此后不断日落的帝国,一个时代还没有画上句号,另一个时代却又匆匆而来。

我并不知道这个梦和这些断简残篇的故事意味着什么。没人会相信,我曾经在泉水里,教会了那两尾靠吞噬记忆为生的鱼幻化成人形的方法,没有人会相信我曾在登布西山上死过一次,就像没有人会相信在新加坡这个腾飞的乌托邦里,竟依然有那么多被遗忘和消失的人。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新的生活竟然如此风雨交加,先是从未有过的“10号风球”袭港,然后是两场百年一遇的“黑雨”。在香港,刮风不叫刮风,叫打风,开始我还不解其意,直到狂风打得东面的窗户砰砰响。下雨也分等级,黄红黑,不是诗意地比喻雨水本身的颜色,而是中雨、大雨和暴雨的对应警告信号。“黑雨”全港停工停课,地面部分的轨道交通,也不得运行。

在我转身的一刹那,看见一只叶猴撕裂我的左肩,看见一只犀鸟将喙插入我的右眼,然后几只鬣蜥开始疯狂地撕咬我的小腿、大腿和臀。一块头皮,连带着头发,被麝猫抓下,落在泉水里。

可他们才是岛屿的孩子啊!为什么被自己的母土背弃?为什么成为了边缘的一种?我满腔愤慨,岛屿,你能否慢下来,再慢一点。在你一次次地华丽转身,奔向未来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

哈里特山上的华人园主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1830年从广州黄埔南来的胡璇泽,原名亚基,俗称“黄埔先生”。他曾是清廷、日、俄三国在新加坡任命的(代理)领事,也是岭南华侨在南洋的翘楚。

索性就当做是一场祭山的仪式,望能送走瘟神。

我想着会不会是某种征兆,于是开始上网搜寻各类水管爆裂和堵塞的解梦帖子,甚至发微信问了老家青城山上的一个道长,是不是我刚来香港犯了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结果道长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把所有的玄学总结为科学,说这只是个人阴阳能量的改变,没有好坏之分,提升阳气的最好办法就是运动,叫我多运动。

这城邦不断新生滋长、如茧化蝶般地重重变态,但这些生长于这片热带土地的人,却皆以各自的方式,纷纷溺亡在平行时间的河流里。

天空像是破了很多个洞,有无数的水球飘浮在城市上空,然后在某个不知名地时刻突然爆炸开来。

作家简介:陈济舟,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士学位,哈佛大学区域研究硕士和东亚系博士学位,目前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永发街事》(联经2019),曾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散文组、文学赏析组首奖,《联合早报》金奖。文章散见两岸三地和新马。)

幽微中,声音继续从水中传来,有些暗黑色的魅影渐渐聚集:“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当天上的星星还未出现,当季风的规律还能被寓言,我们也曾经为人。朋友啊,请让山风擦亮你的眼睛,请让山泉洗去你的浊气,请让你再好好地看看我们吧。

“我们身为水族,可偏偏是你教会我们为人的方法。既然你如今又要让我们变回鱼类,又何必当初?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甚至将会忘记和你沟通的语言。朋友啊,你为什么要离开这养育你十年的岛?为什么狠心地把我们抛弃?”

我站在公寓的窗台上,凝望着马鞍山的日夜,相信有一天,当工作不太繁忙,当家里的东西不再坏掉,当风球和黑雨不会突然到来,我就会有时间上山。

我在泉边倒下,却丝毫没有疼痛。

英国在马来半岛的三个海峡殖民地,在经历了英属东印度公司、英属印度的管理后,最终在1867年那年成为大英帝国的直辖殖民地。然而身为直辖殖民地财务主管的威兰斯氏(William W. Willans)早在十几年前就和一华商共同拥有整匹山上的肉豆蔻。那山虽是此山,但却另有别名,叫哈里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