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可以认为这个问题至少仍然开放—— 一个没有使用过的抽屉,一双正在等待的工作靴。
你的故事是这样的:你曾快乐,然后悲伤, 你睡着了,你醒来了。 有时候你吃烤栗子,有时候吃柿子。
让他们说我们靠它取暖, 借它的光阅读,赞美, 它燃烧过。
那么,毕竟,生而为人或许是可能的。
猫行走在窗下狭窄的架子上, 许多精致的东西排列在其上——经过打磨的鹦鹉螺化石, 一只干枯了的海星,三个海龟根付, 几卷白桦树皮,两盏久未用过的煤油灯。
后来这首成为赫希菲尔的第九本诗集《分类账》(Ledger)的开卷诗。不仅只是因为一场大疫令人醒悟,很多事物再也无法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在2020年出版的诗集,重新唤醒了我对赫希菲尔的珍惜。去年9月,她曾经几度排拒出版的新旧诗选《寻问》(The Asking: New and Selected Poems)终于问世。在访问中提及这首诗的时候,她说,这是一首从未来的视角来写的诗,希望这首诗在未来将会难以理解,希望200年后的人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将会不懂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希望这是一首将会变成毫无意义的诗。最后一句美得让我动容。其实早在她这首诗广为流传之前,早在她和科学界的朋友于2017年世界地球日那一天携手创立“诗人支持科学”(Poets For Science)网站之前,赫希菲尔已经通过诗歌表达她对生物圈的关注。“诗歌和科学是同盟,”她说:“而非宿敌。”这首《曙光镶边卷云》是她认为诗歌和科学之间并没有墙的绝佳示范:
无蹄,无爪,手指 似乎多半抓住哀痛。 往往多半创造哀痛。
但也不是寒冷。 我有毯子。
不要让他们说:他们没有尝过。 我们吃过,我们颤抖。
赫希菲尔说过,活得好像世界已经毁灭,而不领受、赞美、珍视还在这里的人事物,无疑是个错误。这个世界仍然在每一个早晨,以它无以名状的美问候我们。对她来说,写诗,为的就是改变自己,为的就是看得清楚一点、慈悲一点,为的就是进入庞大的存在和深刻的奥秘。我们在她的近作里感受得到这些转变,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给世界的情诗。她曾经从其他诗人的作品里找到慰借,所以她也希望自己的诗,即使只有那么一行,可以比她更为持久,持续触抚更多读者。赫希菲尔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读她的诗,尤其我钟爱的那些,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冷峻但又温柔,她的亲密但又广阔,她的微小但又庞大,让我感恩活着真好。一直想写这样一篇随笔回应赫希菲尔及其诗歌,想了近20年,直到今年2月24日早晨,坐在咖啡店的嘈杂当中,闻着醒脑的咖啡豆香味,忽然觉得,是时候了。后来我才发现,那一天恰恰是她的生日,今年她71岁了。最后,请容许每看一眼猫心里就甜一下的我以《一个小型之谜》收尾:
让门打开得够久, 一只猫就会进来。 放点食物,它就会留下来。 不久,在寒夜里, 你就会说“不好意思”, 如果你想离开座椅。 但有一样你永远不会从猫那里听到的东西 就是“不好意思”。 也不会听到爱因斯坦的著名定理。 也不会听到“怜悯并非出于勉强”。 在猫的字典里,怜悯从缺。 在这个有那么多东西从缺的世界, 一只猫只填满一只猫大小的空间。 但你整个身体都转向它, 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它在那里。
这样继续下去。 你无辜或者你有罪。 采取行动,或者没有。
若有兴趣,可延伸阅读:“诗人支持科学”网站 https://poetsforscience.org/,以及《别对这个堕落世界感到绝望——赫希菲尔访谈》https://tricycle.org/podcast/jane-hirshfield/
2.两盏煤油灯
另一方面—— 一种会羞赧的生物, 选择旋转直到晕眩, 喜欢闪闪发亮之物, 要求保持清醒,即使在瞌睡的时候。
4.我打开窗
双手慢慢放下。 猫在房子中间的地板上坐着,冷静地舔一只爪子。
哼唱。喂养野狗浪猫。 说明:“现在大家一起,数到三就开始。”
我有咖啡和书、 时间、 花园、 足以填满蓄水池的寂静。
让我回想一下,我第一次读到赫希菲尔(Jane Hirshfield)的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记不准了,但肯定是在2006年,她第六本诗集《之后》(After)出版过后。地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吉隆坡的纪伊国屋书店。或许因为夏目漱石有本小说也叫《其后》,才会好奇並从书架抽出这本诗集,随即便在封底读到辛波丝卡对赫希菲尔的惺惺相惜:“赫希菲尔是个非常亲近我内心的诗人。”2006年,赫希菲尔53岁,已经写出至少两本我钟爱的诗集,另一本是2001年出版的《放糖,放盐》(Given Sugar, Given salt),我后来在博德斯书店(Borders Bookstore)发现这本诗集,随手翻开,第一首诗《使者》已经让我叹息,我也想写这样的诗:
早报依旧是不可或缺的服务。
3.生而为人
附:赫希菲尔新作选译四首
坠毁,正如它必定会发生那样,发生。
是的,这个世界是完美的, 一切事物如其所是。
曾经在博德斯书店发现不少至今仍然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富裕的诗集,包括波兰诗人斯维尔(Anna Swir)的《跟我身体讲话》(Talking to My Body),是我阅读经验中的芝麻开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家美国第二大的连锁书店日渐变质,书架上的诗集越来越少,甚至完全消失,后来我就不再踏足。而我还是在着手这篇译介的时候,网络搜寻博德斯书店近况如何,才发现它去年已经停止在马国的业务,而美国的所有门店也都在2011年集体熄灯。如今我在博德斯书店出没寻宝的那一段快乐时光,就只剩下几本诗集可以作证。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辛波丝卡那句话才决定入手《之后》,而是因为这本诗集里的最后一首,《是这样的:你曾快乐》,我第一次读就被电到了:
我想象我,终有一天,回望自己—— 这个自己,这个早晨, 在新年的第一天喝她的咖啡, 又再一次几乎无法在钢铁般的空气里提笔。 我的生命让她迷惑,一如万达斯王置身变成了黄金的世界, 讶异这不是他所期待的、所要求的。 至于相隔数十年的距离凝望着我的另一个自己, 她会说些什么?她会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看还是慈悲, 这个因为我的选择造就了她的我?
不要让他们说:我们没有听到。 我们都听到了。
双手仿佛自己飞了起来遮住那人的脸, 遮住已经闭上的眼。
书名《之后》是指一段充满死亡、消逝和失落的时期:她父亲的、她姐姐的、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的、卡萝尔的(米沃什的妻子)、九一一的⋯⋯这是一本挽歌之书,死亡这条黑线贯穿其中。《是这样的:你曾快乐》也算一首挽歌,我们对逝者的盖棺论定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很多时候只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最后第三首诗《给C的信》(Letter to C.)是写给米沃什的悼亡诗,对页则是纪念卡萝尔的《齐格蒙特之钟》(The Bell Zygmunt)。赫希菲尔和米沃什是忘年交,两人在1987年一见如故,她34岁,他76岁,她是佛教徒,曾经在旧金山禅宗中心修行三年,他是天主教徒,在忧伤和虚无之间,他选择了这个看得见的世界。彼时米沃什在诗界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巨擘,他在这个年轻美国诗人的作品里读到什么而且深受吸引?“对一切众生苦厄的深刻同理——”他说:“这正是赫希菲尔的诗歌所让我赞叹的⋯⋯”所谓众生,当然首先包括自己。让我试试看把这首《我想象我终有一天》译成中文:
它们哪一个不重要?
两只掠食者的眼睛 朝向前方, 却又似乎总在试图回望。
不要让他们说:没有被谈论过,没有被写下来。 我们发言过了, 我们见证过了,以声音和手。
今天,当我无能为力, 我挽救了一只蚂蚁。
不知道它怎么进来, 不知道它怎么出去。
2013年,赫希菲尔推出了第七本诗集《来吧,小偷》(Come, Thief),里面有许多诗仍然令人倾心,《一个小型之谜》尤其让我着迷。后来,她的诗越写越浓缩精炼冷涩,如同公案。那些看起来最简单的诗,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其实改了至少85遍。而我也渐渐分心在别的诗人身上,2015年她第八本诗集《美》(The Beauty)出街以后,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入手,虽然偶尔还会留意她的新作,所以我也晓得她有两首诗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当时美国政坛巨婴特朗普当道,他的“去气候化”政策企图消音科学家的燃眉之急,引发众怒集会华府,游行捍卫科学和科学家讲真话的权利,在2017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那一天。赫希菲尔也加入了行列,上台朗读新作《在第五天》回应特朗普恶法。三个月前,1月20日星期五,特朗普就职典礼举行当天,赫斯菲尔另一首诗《不要让他们说》也开始在网络世界走红:
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或者离开。 后来,手电筒找不到什么。
当爱溜进我们心里也是一样。 往外四下张望,爱看见的都是自己。
1025个分子 便足以 称之为画眉或苹果。
译注: 这是赫希菲尔写于大疫之始的一首诗,那一天是2020年3月17日。
他们将会如何看待你或你的日子 都不重要:他们都将会是错的, 他们将会想念错的女人、想念错的男人, 他们讲述的所有故事都将会是他们自己的编造。
我守望了一年, 有些什么——恐惧?快乐?悲伤?—— 进入我的身体又离开了。
早在她和科学界的朋友于2017年世界地球日那一天携手创立“诗人支持科学”(Poets For Science)网站之前,赫希菲尔已经通过诗歌表达她对生物圈的关注。“诗歌和科学是同盟,”她说:“而非宿敌。”
有些人以 目睹苦难为乐。 有些人因目睹苦难而创造美。
我越来越欣赏回复力了。 不是枕头那种简单抵抗,海绵 一再恢复原状,而是树木 那种迂回韧性:发现光线在这一边遭到遮挡, 便转向另一边。一种盲目智慧,真的。 可是出于这种坚持,就有了龟、河流、 线粒体、无花果——整个无法撤回的树脂状尘世。
可是我想要的 不是 一个熟睡的人,躺在柔软的枕头上、 无忧无虑的床单上, 做着我们还有时间的梦, 正当到处都在哭泣。
有时候你说话,其他时候静默。 多数时候,你似乎是静默的——你能够说些什么呢?
译注:赫希菲尔的另一首猫诗。请相信我,我之所以选译这首,不仅只是因为爱猫。
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些开口, 我们对于这些开口一无所知。
在这个我无能为力、 无以贡献的第一天, 除了跟自己的同类保持距离, 我做了这件事。
是这样的: 你曾快乐,然后悲伤, 然后你又快乐,然后又不。
⋯⋯
比例失当, 直立, 身体、情感与智力都失衡。
蚂蚁,孤单,没有同伴, 我无法理解它蚂蚁的心—— 你过得怎么样,我想问它。
它看起来并不害怕, 即使在我手上爬走, 当我的手在半空中迅速移动。
一只蜂鸟,少些。 一只腕表:1024。
我不是不可或缺的服务。
我想要的 是警笛,是雷鸣,是邻居, 是花火,是狗吠。
生而为人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命题。
它看到我进来, 身上的长条纹皮鞭一样 在床底下蜿蜒, 然后蜷曲,像温顺的宠物。
它一定是先爬过了 早报,宛如松开了的墨滴 形诸一只蚂蚁。
学习何为碱性,何为酸性, 何为气孔、细胞核、笑话, 哪种鸟不会飞。 学习四手联弹。 有需要的时候,单手弹奏。
译注: 生而为人,赫希菲尔的感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仅止于他自己的外皮。
一盏煤油之美。 它燃烧过。
赫希菲尔这本诗集里的作品,绝大多数在节奏上接近散文,一种她所谓的“更开阔的形式”,这种风格也是米沃什的诗歌令我低回之处。我生平第一首读的波兰诗就是他的《偶遇》(Encounter),当时我才刚刚踏入腋毛都还没有长齐的青春期,两个素不相识也永远都不会相识的人在一首短诗里相遇,没有想到以后会再交接,甚至影响了我对诗歌的口味。数年之后读到他的《魔山》(A Magic Mountain),立刻跨进和老诗人交心阶段。原来诗也可以这样写的。当许多诗人还在纠结诗不可以散文化这种伎俩,米沃什早已经开阔我读诗的视野。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偏心《之后》这本诗集,尽管赫希菲尔之前和之后的诗都毫不逊色,例如这首《乐观》:
放在户外阳光底下, 它可能再也找不到蚁巢。 那么我到底挽救了什么?
不要让他们说:我们没有看见。 我们都看见了。
它一定是跟早报一起进来的, 早报依旧会派送到 就地避难的人手上。
像某条弦,未经碰触也会共鸣, 当近旁的人在说话。
猫的法则是简单的:某种排列变成另外一种。
小小的黑蚂蚁,孤单, 横越海军蓝的坐垫, 稳步前进,因为这就是它所能做的。
一个字母、蜂蜜、 铁质,和盐味的分子, 无以计数――
让他们说,既然他们必定会说什么:
然后路过笔电——微热—— 然后爬到坐垫背面。
人真奇怪。
我把它捉起来,带到户外。
译注:万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国王,因为酒神承诺实现任何愿望,祈求他碰触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黄金,所谓的“金手指”,结果就连食物、美酒,还有女儿也都变成黄金。
1.今天,当我无能为力
译注:赫希菲尔认为,如果你让自己躲在一个世界各种困难都无法渗透的居所,那么也意味着你让自己跟美、爱和月光隔绝开来,不管月光对你来说代表什么。
不要让他们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做得不够。
我想要的 并不是让湿气进来。 湿气可以抹干。
它流连在语言无法企及的所在。 它沉睡在亮光无法抵达的所在。 它的气味既不是蛇也不是老鼠, 既不是纵欲也不是禁欲。
一天在那个房间里,一只小老鼠。 两天后,一条蛇。
之后爱就在树里、石里、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