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被40级的楼梯拦下。我心惊胆战地看着花白头发的老人拄拐,侧身走下楼梯,鸟儿在他身后鸣叫,楼梯旁还有数十个窗口喧哗。我的宿舍,我的香港生活,咫尺在楼梯之上,只待我拆开包装。那个下昼很长,太阳吐了悠长的气,缓行慢步从我眼边游过。我怀着少年特有的兴奋,虔诚地爬上一堵墙似的楼梯,爸妈的期待把我拉得够呛。不论汗流淋漓、浃背还是如雨,我都住进了香港,放下了行李箱,假装自己并非游客。
延伸阅读
香港是积木搭出来的都市,方块角线分明,一层两层紧密,楼梯是这组积木中的最小单位。从最后一级落地,三维城市在脚边拔地而起,越来越尖耸的屋顶,缩小越来越多的行人。有些小巷的楼梯,灯光昏黄暧昧,好像旗袍曾在那等待西装。若不觉痴迷进入,只会看到不平的墙面,墙后的家长里短,脚掌在梯级上落得不完全,只有夜越来越黑,适宜惆怅的烟雾蔓延。
每日爬上爬下,我的身体在空中穿梭,再穿越回百年前的港城。我默数有多少人狠狠踩上石板阶,确定着自己的步步高升,有人曾失足跌落吗?还是坐在楼梯上大笑或痛哭呢?这么小而挤的城市,一平方米的土地都浓缩着许多故事,何况层层梯级叠加,每一片石板都像千篇一律的生活。
这么小而挤的城市,一平方米的土地都浓缩着许多故事,何况层层梯级叠加,每一片石板都像千篇一律的生活。
后来我上学要爬三段楼梯,一段绕山,一段直跑,一段圆形蜿蜒至薄扶林道。买东西则须“下山”,还是一段笔直楼梯,大斜坡,还有一片涂鸦楼梯。每天,我看到小房间的人像蚂蚁一样涌出,触角点点地在坡面上足尖窄窄,好在有升降机和扶手电梯,钢铁城市的人力运输从不懈怠。
我的心测量着港城的高度,堆叠着我对这座城的情。我想象自己如探戈般拾级而上,比任何一个旧人都要坚定。这时一只小狗和它的主人路过,狗狗吐舌头喘气,蹲着望阶梯不前。主人催促,狗眼当机一变,一泡热乎的狗尿顺阶而下,印出液体的边界。狗主人连忙泼了点水,我就在狗尿味中稳步向前。
香港多山,多高楼,自然也多楼梯。
层层叠叠的楼梯,涂奶油一样累积港城的高度。住户们宛若掉落甜美陷阱,甘愿日日启动大腿肌,再协同臀部肌肉,爬进自己小小的大厦。我带着重80斤的箱子抵港,里面塞满了90年代爸妈对香港的想象。他们眼中的香港是一列永不停歇的列车,一直装载货物,不断启运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