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阿姊仍未出嫁,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读书,怡然自得吃着蜜饯,书上落着晶晶莹莹的糖霜,像是雪霁初晴。太阳快落下了,仅余的光打在书页上。很久以后,高树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姐姐的样貌了,从夕阳的余光里,他依稀窥见少时的光景与书页上的糖霜。旧游无处不堪寻。

高树先回家洗了热水澡。在母亲眼中,一日不见总是如隔三秋的,于是便领着高树一间间屋子走,感慨着高树转眼从孩提成长至这般模样。种种感叹,诸如又长高了、又瘦了许多,仿佛高树是个少小离家的游子,如今垂垂老矣方归乡一般。走累了,母亲又敦促他试试新裁的布,看颜色尺寸如何。

(二)

延伸阅读

同期生多半都零零散散。正值江浙一带用人(为贤倒不一定称得上),高树也乐得离开学校的酷暑严冬,便颇为积极地拾掇衣物,临走前将未喝完的茶叶分给朋友,几人相约着日后寻间雅室烹茶品茗。这两年间,高树勤勤恳恳地学,兢兢业业地练,虽然不能将变化一一枚举,但他知道自己正经历着,或即将迎来,某个转折点。

玩够,高树讲了些在学校的见闻,以及日后的打算。高竹叙说着家中近况,又顺带问了些诗经中她读不懂的词句。天很快就黑了,屋檐下一盏小小的灯笼这时便亮起来,给风当了摇篮。倦鸟归窠。

离家之后,高树便效着父亲的样子,沉默寡言,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似的,只有在这位同乡好友面前才时不时放松下来,其笑话总令高树忍俊不禁,其人其事啼笑皆非。而这样一位给予他短暂宽慰的挚友在离校后竟也失了联系,后来听说是毕业后没几年,就被流弹给打死了。

“高竹!” 他直呼她名字。高竹给他惊到,将书扣在桌上,一半愠色一半喜色地道:“呀。你回来啦。”

两个人都试着忘记时间在彼此关系里划出的沟壑,复原着儿时最最真挚的情感与澄净纯粹的时光。高树又调侃她几句,无非是“依我看阿姊是胜过那姜姑娘的,人家见了,定会德音不忘”,或“读诗经做什么,你我应当去撑船,说不定伊人是在水之湄还是水之泗了”一类的。高竹就笑着骂他“没羞”。

(每星期五连载)

学校与家中的安逸大相径庭。边要学习,边有许多体能上的训练。高树已在此月余,仍称不上习惯。但忙忙碌碌的,倒也免去了思归故里的愁绪。高树没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只是在饭堂的菜格外难以下咽时,偶然想起阿姊煲的汤。

“少女怀春?还是在钻研治国之策?”高树故意气高竹,“不过,阿姐也堪堪称得上是窈窕淑女了..……”阔别稍久,高竹开始还有些生分拘谨,见他还是小孩子习性,倒松了一口气,便和他闹:“什么叫做堪堪称得上!”

高树后来常常失眠,每每阖上眼,便有杂乱无章的思绪涌上来。医生教他想些无忧安稳的光景,而高树在回忆错综复杂的胡同里兜兜转转,竟然总会回到这个午后。

《诗经》。皱巴巴的一本,书页软软的,像是白鸟湿了的羽毛,服服帖帖地耷拉下来,边角折页。这本书都快叫人翻烂了:父亲的父亲年少时在城隍庙的小摊子随手买下,父亲读它,高树于私塾上学时,死记硬背、咬文嚼字,也依仗着它。

交友似乎是每间学校必有的交际活动。而未来未可知,当下的友谊究竟延续成哪般样子,说不清是个人的抉择,还是命运在作祟。几十年后回想一段段友谊,许许多多人不过是匆匆过客,于是竟生出“生若浮萍”一类的感触了。高树交的第一个朋友是同乡,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爱笑,常常劝高树不要总板着脸。每每校长训话时声嘶力竭手舞足蹈,他眼角眉梢就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却要严肃起来,忍着不能“闹笑话”。高树在家中实则是最爱撒娇爱捣乱的,稍小时在学堂学着先生眯缝着眼睛、蘸着唾沫翻书,教父亲好一顿训责。离家之后,高树便效着父亲的样子,沉默寡言,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似的,只有在这位同乡好友面前才时不时放松下来,其笑话总令高树忍俊不禁,其人其事啼笑皆非。而这样一位给予他短暂宽慰的挚友在离校后竟也失了联系,后来听说是毕业后没几年,就被流弹给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