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立志是我第一个自己发现的诗人。在上篇提到的那堂高中诗歌课上,我接触到工人诗歌,回家后点击网络搜索按钮,进入了那片诗歌工厂。厂里男女灰蒙, 体型不定,此间有位广东揭阳仔,亦为富士康人,二四华年,堕于深圳美丽AAA大厦,诗歌微博停在第1000篇。没有老师父母,书店店员指引在旁,我独自上网发现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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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从许立志童年起,这样的双重生活就对立在镜子两面。许立志去世后,他父母才知道他曾写诗,他父亲说我的水平理解不到,这些诗不是很阳光。而被秋天埋住的许立志,早就预料家庭之重,与诗歌之轻的矛盾。他在大片工厂诗里,写乡愁与童年,“任凭那弯弯的月亮 /一次次地/把我瘦瘦的乡愁/割出血来”(《乡愁》)。

许立志立志将诗歌与现代工业与资本文明拼接,不为高深诗歌折腰,不为绝望工作滥情,他拒绝标签化。我对他的任何形容都是赌注,许立志不厌其烦写着每位工人的普通名字,让这漫长的主语穿上叠加的宾语,即静电的帽鞋衣环。等上班铃一响,让他们“悉数回到秦朝”(《流水线上的兵马俑》)。他还印出不同回锅肉名称,末尾掉一个名为“许立志回锅肉”的菜名(《菜单一种:回锅肉家族》)。立志让诗歌的陌生感更加陌生,也让我们与生命更加亲密。

十年前许立志重重地消失,《我的诗篇》为他众筹诗集出版,诗集名称为他去世后的微博定时发送内容:《新的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诗时,时年15岁,他身份的割裂感强烈侵袭了我的诗歌阅读。我在网上拼贴他的诗集,读几句就几乎要把我的未来奉献出去。我是前途未定的高中生,打工生活离我只有一个意外的距离,如果命运共同体真的存在,那我也可以是某一个许立志,写着拧螺丝吞月亮的诗。

许立志重复的工厂生活,与他出租屋里的诗集,跨时空组合,形成想象崎岖的断句悬崖。他和合格的诗人们,共站崖边,戴着众人皆醉的月光,触底生活苦难的深渊。网络曾流行他的“一夜大雪过后,天气开始变得韩寒”(《忽如一夜春风来》),幽默是许立志的安全绳。

许立志运用刁钻创造力,种种重复戏仿,调侃机械复制时代的灵韵已死,对文学大家与书写传统祛魅。他极具不可替代性,像个诗人,他拧上成百上千的螺丝,像个流水线工人。最后,他就只是他自己而已。流水线加班进行时,他写“一颗螺丝掉在地上”的无人在意,正如一个人在相同夜晚,掉在地上“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而远方活在高中课本里的我,遥望其中理想现实的落差,察觉到他的每一句诗,都是死亡收束的句号。诗内诗外我不自觉加入他的自杀事件,阅读理解变成了对他身份的消费。写诗,是一件快乐与悲伤并存的事。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管它叫做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又因为月亮所以李白,许立志幻想他和李白忘年之交,他问,“为何李白一直不肯/加我的QQ”(《无解》)。

螺丝在拧紧,月色发出死寂的光。许立志的夜班,从晚上八点到早上五点,如果加班到七点,2300元(421新币)的基本工资就会再添上一笔。夜班日班轮流倒,他的诗大多是夜晚破碎的影子,螺丝与月亮常驻。

时空流动到他的个人史还不止,许立志和陈年喜一样,喜欢在诗中超链接历史典故。他伪装成多朝词人,穿越回文人悲哀的时代。 “这城市虚岁是1980-2013/这城市实岁是1966-1976”(《这城市……》。他也为自己的文学器官伤心的。

他极具不可替代性,像个诗人,他拧上成百上千的螺丝,像个流水线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