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也开始学习写短篇小说。小时候父亲很鼓励我看书,常买许多漫画书和故事书给我,我喜欢重写我读过的故事和漫画,通常是加入自己喜欢的情节,改变故事的结局,写了就藏起来,也没给人看。我童年的那个时代是贫穷的年代,除了少数家境好的孩子,一般的小孩子都没有玩具,重写读过的故事,就是我和自己玩的游戏。因为有写故事的习惯,所以我开始写诗的时候,同时也开始写短篇小说。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叫《一个工人》,也是念中二的时候写的,我用个笔名寄给报馆,结果刊登了出来,小说很受鲁迅的《孔乙己》影响。这个工人倒是真有其人,我祖父开咖啡店,他是咖啡店的常客。
尼采在他的书中说,写《瞧!这个人》的时候,他极端贫血和瘦弱,长期的头痛和头晕使他非常痛苦,他却很清醒地想到许多他健康的时候没仔细思考的问题。因为生病和吃药,我一直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写作时精神也不容易集中,看到尼采写这本书时的健康状态,觉得很惭愧,我的意志力比他差得太远了。
这本集子收入了我七十年代写的两篇抒情散文。我想,既然要瞧我这个人,也该瞧瞧我在青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那时候我有什么愁呢?无非是因为固执与孤傲,在生活中受到的一些挫折。文章夸张的伤感与愤慨,令我脸红的文艺腔,现在读起来虽然很不自在,但我仍把它们收入这本集子里。因为我发现,虽然过了几十年,我的固执并没有改变。
这些少年时投稿的事,在一些访谈里我也提过,我重提它,不表示我是个小时了了的人,而是想告诉大家,我今天在新华文学上如果有点成绩,是我幸运,遇到鼓励我写作的老师和采用我稿件的编辑。可能有不少文章写得很好的少年,因为没有人鼓励,投稿时也遇到挫折,就不再写作了。不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运气好,有机会表现他的才华,如果不努力,长大了也难成大器。时间是公平的,也是残酷的。
《瞧!这个人》是尼采自传Ecce homo(1888) 的中译。这本集子用它来做书名,不是要谈尼采,也不是要自比尼采。年轻的时候,我是很喜欢读尼采的,尤其是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读过《瞧!这个人》。不久前我无意中在书架上发现这本旧书,它几乎已烂成两半了,大概是怀旧吧,我拿下来翻了一下,发现尼采写这本书时的身体状况,对现在身体不太舒服的我,是个很好的激励。激励的不是他的思想内容,而是他写这本书时的意志力,所以用它来做我这本书的书名。
我们且看看一些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名家,像鲁迅、卡夫卡、卡缪,他们很年轻就去世了。我今年七十三岁,现在的我,比他们任何一位都年长,而且年长得多。虽然我是个患病的人,医疗与吃药使我很不舒服,却活得比他们老,因为我比他们幸运,活在一个医药比他们那时候发达的年代。如果他们能多活十几二十年,一定会写出更多好作品。而我呢?除了才智的限制,恐怕是生活太舒服,也不够努力,我不期望自己能写出媲美名家的著作,只希望有机会继续创作,而且希望,作品能保持一定的水平。
我写了两篇短篇小说就没有再写了。第二篇短篇是《父亲的忏悔》,写得比较长,内容受鲁迅的《风筝》影响。八十年代我靠写作生活,人们说我的杂文很受鲁迅影响,其实鲁迅最先影响我的是他的小说。
谁没有挫折?我吃的苦头,比起许多名作家,其实不算什么,把它当作一种人生经验,对我的写作未尝不是好事。像美国的著名短篇小说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1938-),因为很年轻就结婚,没到二十岁即生了两个孩子,生活比我苦多了,人生经验因此也非常丰富。为了养家活口,他做过锯木厂、大厦管理员、送货员、加油站等工作;据他自己说,只要说得出来的工作,他几乎都干过。而且,他的经济情况非常糟,常捉襟见肘,因为没钱交租,不断搬家。在七十年代,卡佛三十出头,《君子》杂志开始用他的稿,他因此有点小名,但是很快地,他又被繁重的生活卡住了。
我的写作生涯是从写诗开始的。那时候我念中二,大概十四岁,上作文课时老师叫我们写一篇散文,我却写了一首诗《晚霞》,结果老师不但没有责备我,还给了我很高分,我把这首诗寄到报章的学生副刊,竟刊登了出来。于是我开始写诗,但不多,因为那时候我的兴趣是画漫画和唱歌。但是,我开始读诗了:五四的诗人徐志摩、闻一多,还有香港的诗人力匡。到现在,我还记得力匡的一句诗,诗的题目却记不起来了。这句诗是:“轻舟荡过玄武湖,我不为什么而停下。”我很喜欢这个“不为什么”,或者这就是当时我认为的诗意吧。
(编注:由城市书房出版的《瞧这个人》是英培安第一部散文集,其选篇、目录和序是他生前准备好的。本文是该书的序。)
尼采是个非常自负与自信的人,在书中他花了一大段文字解释他为什么这么聪明。我当然没有他这股勇气,即使年轻的时候我也很自负,都不敢这样做。后来因为开书店,接触到许多名家,发现自己的才华学识其实极一般,更不敢自负。
从八十年代开始,我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靠写作生活,虽然挣钱不多,生活并不算苦,甚至可以说相当写意,或者是因为这样,磨练不够,我对自己的好些作品,都不满意。
卡佛也很想写长篇,但是据他说,在工作与顾家之余能挤出一两个小时写点东西,已十分幸运,繁重的生活只能让他写诗和短篇小说,不允许他写长篇。
不过我很幸运。一开始写作就受到师长的鼓励,投稿时也没试过被编辑投篮或者退稿。这恐怕也是我年轻时自负怠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