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有缘故的。疑问的正面是不明白、不理解,背后就是一个你不知道的缘故。那天,在首里城那间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茶室里,我意外明白了“三品”背后的缘故,恍然大悟之余,原来的“岂有此理”顿时被一种“原来如此”的会心所代替。那一刻,我觉得和很多年前的那些琉球人——原本远隔岁月而面目模糊的,突然心灵相通了,几分钟前还因无法理解生着闷气的,突然就有了默契,相视而笑了。
后来我特地打电话对母亲说:我理解你了,真的。
一朵朵孤独的茉莉
对,不是全面的节俭,仅仅是节约用水这一件事。母亲在其他方面都持有正常的消费理念,注意品质和适用,绝不会一味求便宜,也不会因为过于节俭而放弃应有的各种小享受。每当我看到许多人抱怨父母节俭到刻啬、不通情理的时候,我都会暗暗庆幸:还好,妈妈不是这样,妈妈的消费观还是颇为先进的。但是,不包括用水这件事。只要和水有关,妈妈就特别节约,而且几十年如一日。
(作者是中国作家)
这些话,我听了很多遍了。但是最近这一次,母亲轻轻地加了一句:“当年,清水真是来之不易。因为有当年这样的经历,所以我对水特别珍惜,只用一遍就倒掉,我心里真的舍不得。我就是习惯了。”
几天里在冲绳很多地方发现“三品茶”的身影,于是决定非弄清楚不可。终于,在首里城中心的一个茶室里,我无意中得到了答案。这个茶室是古代琉球国接待外国王子和使臣吃茶点的地方,颇为清雅,进去后大家坐在榻榻米上,讲解和奉茶的女服务员都穿着古代琉球宫廷侍者的服装,大致是大红纯色和服上罩一件白底蓝印花的长马甲,给我们这桌斟茶的时候,我用日语夸了一句“衣服真好看!”女服务员马上含笑致谢,然后告诉我:“虽然现在是我们穿着,但其实这是古代琉球宫廷男侍从的服装。”
只要和水有关,母亲就特别在意,甚至有一些紧张。我劝了很多次,一点没用,于是生过几次气,心想:明明可以过得更方便更舒适,为什么母亲要和自己过不去?同时觉得亲生母女之间怎么如此难以沟通,令人沮丧。
当一朵朵茉莉渡过了沧海,独来独往是一种活法,不必执手、相视而笑是另一种。
2016年5月,和妹妹一起去冲绳度假。那里的海蓝得非常浓艳,植物绿得恣肆,到处开着艳山姜、珊瑚藤、扶桑、炮弹百合,妹妹这个园艺爱好者一直很兴奋。而我发现这里的食物很美味,而且和日本其他地方不同,比如居然有韭菜炒猪肉这样的非典型日本菜品。15世纪到19世纪的琉球国王宫首里城因为大量运用石砌和原木,有一种质朴浑厚的感觉,特别自然,如同地里长出来的一般。5月的冲绳已经热了,阳光很猛,遮阳帽、太阳镜、喝水一样不能少。进所有大殿都需要脱鞋子,出来又要穿鞋子,有点麻烦,但我们仍然在里面盘桓了一天。
差异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并且应该得到超越了解的接纳和理解。
后来有一天,聊天的时候,母亲又说起当年在福建莆田华亭中学当教师的日子(华亭那个地方,六七十年代叫“华亭公社”,现在是一个镇),当时华亭没有自来水,用水是要穿过整幢教师宿舍楼,走一段路,再走下长长一段石阶,再走一段路,到学校唯一的井去打水的。吊桶很大,当时母亲是二十几岁的、身材纤秀的女孩子,用那样的大桶打水,对她来说是很费力气的。后来母亲怀上了我,仍然要去打水,如果井台边有其他同事,经常会帮她把水打上来。而母亲特别感念一位叫李焕文的前辈同事,只要看见我母亲端着洗衣盆往井台走,他常常也马上去洗衣服,好顺便帮她打水。这位李焕文老师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不知道他是否记得当年的这件事情,而我母亲实实在在地念叨了几十年。从她的念叨中,我听出了她的感动和感激,也听出了她当时独居异地、体弱又怀孕的艰难。
但她坚持要在家里循环利用水。洗手、洗脸、洗澡的水要留起来,冬天热水器刚开始放水的几分钟水是凉的,她也要留起来。她会用各种容器把那些水装起来,作各种用途——给钟点工洗衣服,作清洁,拖地板等等,最后还要用来冲马桶。浴室里因此总是放着各种盛水的容器,看上去像准备停水三天,或者像是家里到处在漏雨。我看了就皱眉头。而且地上难免会有水渍,需要不停地擦,以避免谁踩上去滑倒,我更是觉得心烦。
当一朵茉莉和我先后渡过大海,异乡重逢的时候,连我这个家乡人都不能马上认出她来;当一个亲生女儿都需要提醒才能理解母亲的一个生活习惯;可以推断,都市里的人,你,我,她,他,每一个路人甲乙丙丁,其实都是一朵朵孤独的茉莉,各自背负着自己的过去,各自辛苦地渡过了自己的沧海,相遇在繁华喧嚣又空旷微冷的时空中。
母亲对水的执念
生下我以后,父母分居两地的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所以母亲只能一个人带着我,继续在华亭艰苦而忙碌地生活。她是中学英文教师,还要带一个孩子,还要做全部的家务,包括每天去打井水,挑两桶回来。她挑不动整桶的,只能每一桶六七分满,然后走一段路,走上长长的台阶,再走上一段路,再穿过整幢教师宿舍楼,然后把来之不易的井水存在我们家的水缸里,供一天的使用。因为忙,她干活的流程和一般人完全不同,比如洗衣服,她没有时间把衣服拿到井台边一口气洗出来,她是这样做的:上课之前,先把衣服泡到水里,打上肥皂,然后去上课,课间操有20分钟,回来搓干净,然后再去上课。等到下了课,再拿到井台那里过清。
母亲这才对我说:我节约水,不是想省钱。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地方是缺水的,我们不能因为付得起水费就任性。水龙头一开就有水用,我觉得已经很方便了,看到水还清清的就让它流掉,我确实会心疼。家里存着一些现成的水,倒来倒去,这样循环利用的时候,我心里很舒服很愉快。
都市是一个陌生人的人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匆匆擦肩而过,没有时间或者缺少动力来解释自己,没有兴趣或者缺少机会去了解别人,发现差异只会觉得奇怪、费解或不快,有时甚至觉得无理可喻而引发心理冲突和行为冲突。因为都市中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不同的口音和心事,经历了不同的旅途,以自己也未必认同的面目和身份,在此不期而遇。我们来寻找梦想和自由,却劈头撞上了差异和隔膜。
度假只是度假,人总要回到日常里来。这些年,母亲是一个人住的。她一个人的日常安排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每次回家,我都有些自叹不如。但是有一点,我一直受不了,就是她对节约用水的执念。
很喜欢冲绳,但在冲绳,让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景色,不是植物,不是食物,不是古迹,而是一件小事。到了宾馆,我照例要先喝茶。看到各种赠饮的袋泡茶里面,有一种以前在日本宾馆没见过的茶,平假名读出来是sanpin茶,发音很像“三品恰”。“恰”是日语“茶”的发音,但“三品”是什么?旁边小字片假名注明是“贾斯敏恰”,哦,茉莉花茶,果然原产地写的是中国。茉莉花茶,日本其他地方也有,一般都叫“贾斯敏恰”,“贾斯敏”是从英文过来的,jasmine,很好理解。这里为什么偏偏不叫“贾斯敏恰”?如果因为和中国渊源特别深,直接从中文“音读”过来,不应该和“茉莉花茶”接近的发音吗?茉莉花,怎么会是“三品”?这奇怪的“三品”是从哪里来的?
那天的茶点套餐是没有选择的固定套餐,一个柿子红的漆盘上,一枚琉球传统图案的点心,一杯茉莉花茶。杯子是宫廷风的富丽图案,放在黑色的茶托上,我和妹妹忍着笑交换一个眼色:在中国,茉莉花茶极少得到这样的待遇。在慢慢品尝茶点的时候,我在桌子上的宣传册页上看到了一个对我正在喝的茶的说明:“香片茶就是从中国传来的茉莉花茶,据说在600多年前传到了琉球。在冲绳话里将‘香片’讹传成了类似于‘三品’的读音了。而香片是花茶的一种,主要在绿茶中混合茉莉,让花的香气转移到茶中。比起绿茶和乌龙茶,香片是冲绳最受欢迎的茶。”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她80年代去日本,看到日本有这样一款马桶:储水箱上方出水,可以先洗手,洗完手的水再进入储水箱,积攒起来就可以用来冲马桶。90年代家里装修,她心心念念买了两个这种马桶。虽然洗手不如正式的洗手盆方便,但确实比较环保,所以我没有反对。
后来,2019年10月,首里城失火,正殿、北殿、南殿等主要建筑均被烧毁,世界文化遗产竟这样付之一炬,我们姐妹很是震惊和惋惜。但是,对我来说,那天在那间茶室里,那突然降临的愉悦瞬间依然在这个世界的某处闪着光,散发着香气,像夏天暗夜里的茉莉花。
我们聊天是在厅里,母亲这样说完,就转身进了卧室。我一个人在厅里,觉得醍醐灌顶的同时,心里的滋味有点复杂。是这样。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呢?作为和她一起在那个没有自来水的地方生活了12年的长女,最最理解她对清水的爱惜和节约用水的执念的,不应该是我吗?可是,如果没有她的解释,我居然也没有悟出这背后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冲绳的三品茶。如果你知道600年前那些茉莉花如何经历风波渡过沧海,最早喝到茉莉花茶的那批琉球人如何努力地学发“香片”这个发音,或许你就可以高高兴兴地接受手里的那杯茶,不论它被叫做茉莉花茶,还是香片,还是三品茶。
原来如此!三品,是从“香片”来的。除了发音的讹传,还因为冲绳人不理解我们的“香片”已经包含了“茶”的意思,于是再加上了一个“茶”字,结果就弄出了一个连我这个学过日语的中国人都不好理解的“三品茶”了。
一种方式,母亲觉得不安和心疼;另一种,母亲觉得很舒服很愉悦,她当然坚持后一种做法了。而我,知道了背后的缘故之后,终于也觉得她的做法不需要改变了。
我平时是不喝花茶的,但那天细细地喝了,有一部分是因为入乡随俗,主要是因为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而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