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来自一位中国学者的作品《遭遇他者》的封面设计,这书名也与照片一样令人感慨。在中国,或许日本亦然,无人不知鲁迅与内山的友情,一个多世纪以来,中日关系过分颠簸,这段友情却标志着隽永的甜蜜,一种难得的信任与理解。 我拜访过神保町的内山书店,也曾与东京大学的鲁迅研究者饮酒,却从未像此刻一样真切地感受到这段友情。
当然,你也仍然可以选择逆行。时代情绪越是如此,越要做出不一样的努力,越无力,越应该挣扎。这也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你不是环境的俘虏,自由意志令你不同。这家书店或许是我逆反心理的结果。在疫情蔓延、不断封控时,我萌发了最初的念头,当它实现时,又来到一个紧张时刻。它也是一段友谊的结果,东京的几位朋友给我的深深信任,促成书店的落地,且意外地落地于银座。
当你更试图理解他人的价值、文化、趣味时,你才更能赢得尊重,你越表现出好奇心,你的自我亦会更丰沛、笃定。
这张照片击中了我。鲁迅正陷入沉思,脸庞消瘦、冷峻,抬起的右手夹着香烟;他身后,眯眼的内山完造,正点燃一支烟,光秃头顶与鲁迅浓密、陡峭的发型,对比鲜明。在他们身后,是满载的书架,一个他们共同的家园。照片并非真实,是合成的产物,却传达出一种真切的气氛,一种信任带来的松弛与亲密,和当时他们所处的时代氛围,充满反差。
编按:中国知名作家、单向街书店创始人许知远应邀为本报独家撰文,每月一期,固定在《名采》刊出。
福岛核处理水排放正激起一股滔天愤怒,为本就趋于紧张的中日关系带来新的破坏力。恶化的并不止于中日关系,这几年,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无处不在,不同国家、文化间的隔阂、不信任甚至敌意,陡然增加,滚滚而来的扭曲和错误的信息,也在批量地毒害人的头脑。我这一代人曾自诩为天然全球化的一代,认定自由贸易、技术变革将带来一个平坦的世界,多元价值将共处、共融,开出繁盛的思想、艺术之花。一切似乎突然转变,历史的钟摆开始摆向另一方,黑暗幽灵被召唤出来。昔日同行的伙伴们急切又盲目地奔向四方,跨文化的交流日益困难,那种普世主义的理想不仅沦为笑柄也蕴涵危险,之前意味着可能性和令人心醉的冒险的陌生邂逅,如今更多让人心生不安和警惕。
那该是1930年代初的上海,鲁迅既为越来越分裂、极端的时代情绪所困,又为中日间日趋紧张的关系所惜,更何况,他身体状况也在日趋恶化,内山书店,定是他难得放松的空间,新到的书籍,留日岁月的回忆,对日本作家的评介,对版画的兴趣,皆能在内山完造这里得到某种回应。
鲁迅与内山的照片,似乎再度印证了人类生活中的乐观一面。他们定想不到,在小小的内山书店的友情,会激励未来几代人的思绪,变成两个国家不断联结的情感基础之一。而我希望自己开设的这家以亚洲为主题的书店,除去中日的思想者,也能吸引来自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等地方的作家和导演。这个小小空间,蕴含着一种亚洲共同体精神。正是对他者的理解,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这一点对于此刻的中国尤其关键,当你更试图理解他人的价值、文化、趣味时,你才更能赢得尊重,你越表现出好奇心,你的自我亦会更丰沛、笃定。
在东京,我刚刚开张了自己的书店,书籍堆满墙壁,主题有关中国、日本、韩国、泰国、印度、新加坡……朋友挤满每一个角落,一款名叫浮世的威士忌的酒香,中文、日文与偶尔的英文词语,皆弥漫在空气里。这个空间与网络世界的气氛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