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是巧姐的描写。这点周先生也看出来了,第八十四回说巧姐惊风,还是“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棉被儿裹着”,几个月后,到第九十二回,便认了三千多字,宝玉评女传,巧姐慕贤良!其实后头还有更奇怪的:仍在襁褓中的小女孩,竟然有人想把她卖去做妾!?
你瞧,当宝玉讲到私奔的卓文君、红拂女,暗示她们是女中豪杰时,贾母就急忙打断:“讲得太多,她哪里记得?”阻止宝玉说下去!请判断,这是高鹗的“伪作”,还是曹雪芹原笔?
“增删”并非完美无瑕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的确是为了增加巧姐的曝光度。但细读这回,你会发现这也是宝玉罕有的一次“与儿童接触”场面,在祖母面前,表现了他的敬老扶幼之情。
长期以来,红学界都认为,现版《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甚至是“伪作”。其实,高鹗是根据曹雪芹遗留下来的残稿作修补而已。白先勇主编的《正本清源说红楼》(广西师范大学,2019)引述了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孙伟科的一段话:
因此也反证,史湘云嫁卫若兰,凤姐扫雪拾玉,甄宝玉送玉等,虽有批语提及,但最终没出现在后四十回中,应是作者“增删”时所作的选择。
其一、第八十六回黛玉论琴,周绍良认为:“颇似迂儒说教,哪里会出自林黛玉的灵心慧口?”说得太对了,一语中的!
那么,在后四十回中,是否存在着有待增删的段落,留下遗憾?答案是肯定的,尽管红学家们所见略有不同:
笔者早前已发现这点,也像周先生一样以为是后人所补,不过深想一层,此段更可能是曹雪芹未改的底稿。这是连接后来妙玉听琴的一段过场戏,黛玉要说些什么?小说家第一时间,一定先挪用《白虎通》之类的琴论打底,乃出现“迂儒说教”。若要配合黛玉性格,雪芹或可借用嵇康《琴赋》。但黛玉连《西厢记》也没读过,会读嵇康吗?
其二、第一百三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虽然周先生认为写得淋漓尽致,但台湾美学家蒋勋却认为,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陈腔滥调。再加上在第五回“副册”中有诗云“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注定是给夏金桂害死的——蒋先生认为,金桂毒死自己,是高鹗的“伪续”!
顺水摸鱼,笔者参考了周绍良(1917-2005)论红楼的一篇遗作《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作点分析。
雪芹晚年靠卖画生活,小说非为“传世”,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愿公开。在这个阶段“泪尽而逝”,那是无可奈何的。
小说第九十六至九十八回,是“一把辛酸泪”,宝、黛、钗的婚姻悲剧。中国传统小说从来没写过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当然,《红楼梦》也并非以三角恋爱为重心),这是曹雪芹的原创主题,如此的结局才能让小说达到高潮。不可能为高鹗所加。
“曹雪芹‘增删五次,批阅十载’。我想一个作家不会把一部小说写了八十回,不写了,只去不停地改前八十回,这是不可能的。周绍良先生说,后四十回里边有很多曹雪芹的原稿。我觉得这些意见值得重视。”
有力的证据在第一百十一回:鸳鸯在贾母去世之后想自寻短见,看到秦可卿的鬼魂向她示意,上吊是一种方法。我们知道在早期底稿的第十三回,秦氏是自缢身亡的,但这个情节已在“增删”过程中删去。此时,鸳鸯并不晓得秦氏上吊而死,如果不是曹雪芹残稿确实这么写,高鹗哪敢加进去?
周绍良也通过一种写作形式,证明后四十回是根据曹雪芹残稿整理而成。这种形式就是在叙述一段故事之后,接着用“正是”两字,引出两句诗语。如第二回,讲甄士隐丫头娇杏的命运,一段叙述之后,正是:
周文引述潘重规1973年11月在香港《明报月刊》八卷十一期发表的《谈列宁格勒〈红楼梦〉抄本记》一文,也观察到苏联抄本第六十四回(庚辰本原缺第六十四回),保留了“正是”的写法。
(作者是本地作家)
周先生的观点是:一、曹雪芹留有后四十回的遗稿抄本,且有人读过;二、一些情节隐藏着前八十回线索,高鹗无法自行想出;三、高鹗补书时看过程伟元收集的后四十回回目,即使有些段落无甚意味,但内容与回目相符,他也不敢擅自剔除。
笔者以为,这段也是曹雪芹尚未改好的情节。不错,先前有诗,但雪芹或许后来对香菱产生了同情,便想改变她的命运。这么恶毒的金桂要害她,怎么办?雪芹最就手的,恐怕就是《窦娥冤》中张驴儿下毒,结果毒死自己父亲这段戏文了吧?(白先勇认为这段虽是闹剧,但安排也合情合理。)
偶因一回头,便为人上人。
残留下来的“正是”写法
笔者以为,巧姐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其曝光度却远远比不上薛宝琴、邢岫烟这样的角色,有欠理想。但这恐怕不能尽怪曹雪芹,因为自古以来中国小说并没有描写儿童角色的传统(有的只是司马光凿缸、曹冲称象这些天才神话)。巧姐的形象,能有刘姥姥、板儿的衬托,已经很不寻常了。
《红楼梦》旧抄本仅以八十回本出现,有人认为是因后面抄家的情节引起敏感,所以不传。笔者更倾向于相信,曹雪芹去世之前,后四十回正进入第五次“增删”阶段。据考雪芹晚年靠卖画生活,小说非为“传世”,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愿公开。在这个阶段“泪尽而逝”,那是无可奈何的。
这种依据旧小说如《忠义水浒传》所设的形式,在前八十回中是少见的。曹雪芹在初稿中可能套用这种形式,但在两次、三次、四次、五次修改过程中,他觉得这种写法没什么必要,便陆续把它们删掉。后四十回的修改次数较少,留下了较多“正是”的书写形式。